奚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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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豹说到做到,关押起奚昌后,率领灰水郡大部开拔,前往镐州,要去营救奚才,虞牙对此深表不满。 “灰水有多少人?镐州有多少人!?你这样去无非是以卵击石!而且大将军被他们押在那里,是死是活都是他们说的算,你这样做只会让大将军处境更加艰难!” 这是虞牙本要对奚豹所说之话,可他现在不能这样说,若是奚豹听了他的,那还如何扳倒奚家。 要的就是奚家造反,要的就是他们分崩离析,让郢国再无支柱。 “你告诉我,你此次前去,可是送死?”虞牙还是忍不住,凄凄问奚豹;“我虽支持你去讨个公道,可你行事鲁莽,可有准备?” 奚豹略一思索,摇摇头;“我路上会与父亲旧部联络,这些人承蒙我父亲提拔恩惠,想必不会坐视不理,与他们联合定有胜算!” “可虎符在太尉手中啊!” “那太尉当年与我父亲是同袍……”奚豹讲到这,又一摇头;“算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你若是怕死,就留在灰水……” “我必同你一搭去!”虞牙抓住奚豹胳膊,眼神殷切;“你若是一去没了消息,我上哪找你?” “去阎罗殿上找我!”奚豹毫无忌讳。虞牙的话让他颇感安慰,原本他也打算让虞牙跟着,还想如果虞牙不同意,自己就把他绑到马上带走。 二人不敢有所怠慢,统一心意后便整装出发,临走前虞牙找奚豹要了弓箭,意思是自己也会射箭,万一关键时刻也可防身。 奚豹只觉好笑,虞牙那双软手还能拉动弓箭?干脆给了他一台弩,可又怕他混乱时误伤自己,思来想去,还是给了他一张长梢弓。 “知道怎么用吗?”奚豹揶揄虞牙;“可别崩断你这手指。” “小看我!”虞牙不服,举起长梢弓,竟是轻而易举将弓拉满。 奚豹惊讶,他本以为虞牙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谁知竟能拉开弓,顿时心里放下不少。 自己此去凶多吉少,他唯一担心的便是虞牙,若是虞牙能自保,他便没有更多牵挂。 奚豹带了壮士扼腕的决心,带走了灰水郡的精锐甲兵,行了三日三夜,来到镐州边界,此处已经有部队驻扎等他,正事奚才的残部。 奚豹见了他们,内心深感安慰,这些将领都是跟随奚才久经沙场之人,也是看着奚豹奚昌两兄弟成长起来的,只可惜都是年长者,其中一老将冯须已年过六旬。 奚豹与他们汇合后,很快投入到预备作战中,同时也了解到奚才被扣押之细节。 原来郢伯当初是被以参加筵席为借口叫到宫中,与他同行的还有另几位将军,筵席上,郢伯酒过三巡,提出让各位将军交出手中兵权以获良田美宅,随后当个富贵闲人颐养天年。奚才听闻大惊,才知道此行竟是鸿门宴,可喝了酒的武将头脑并不清醒,其他几个将军仗着自己有功,与郢伯讨价还价,谁知郢伯此时竟强硬起来,让守在宫殿角落中的禁军上前捉拿不肯听令的将军,奚才识时务,并未反抗,其他几个借酒盖脸的闹事将军直接人头落地,血溅当场,只有奚才与另外一个装醉睡着的将军被押往廷尉府。 其中奚才的罪名更重,他不仅不释手中兵权,军中还有阵国间人,被郢伯特别针对。 很快的,驻守在城郊的奚才部下被勒令交出令牌,替换主将,那些年轻气盛的将领此时忽然识时务,乖乖听令,这几位老将久经沙场见多识广,反倒是硬骨头,不肯就范,将前来替换的将领斩杀后,连夜带兵逃出镐州,驻扎在城外五十里处,商讨下一步对策与营救奚才之方法,而就在这时候,奚豹出现。 奚昌作为奚才的嫡长子,理应继承父亲衣钵,可谁想他对郢伯俯首称臣,并对旧部不屑一顾,而奚豹身为庶子,反倒带着灰水郡的精兵前来讨伐,让众将领另眼相看。 虞牙也在议事帐篷中,裹着毯子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些老狐狸用甜言蜜语将奚豹捧至高位,只觉这些人居心不良,倘若成功,那自己便是功臣,倘若失败,也可说是自己被奚豹蛊惑,总之进退皆有余地,正反都能吃到好处。 虞牙有心提点奚豹几句,可嘴巴张开又慢慢合上…… 他不日便要做出抉择,此时说得越多,越是平添许多牵挂。 两日后,奚豹与奚才旧部集结的十几万人压入镐州境内,与镐州的守军兵戎相见。 虞牙被安排在后方一马车中,与其他几位将军家眷在一起,有精兵看护。 虞牙从未见过大规模会战,这几日隐隐能听见远处的喊打喊杀声四起,金石相击声不绝,断断续续,时停时歇,虽不知前方战况如何,也明白自己立场与他们都不同,可就是忍不住揪心。 虞牙不顾其他家眷阻拦,执意带上弓骑上马要往前看看去,却被看护的精兵拼死拦下来,表示他们这些人是将领们下了死命令保护,若是前方失利,他们是第一个后撤的。 “撤去哪里!?”虞牙反问;“若是失利,所有人便是郢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而我们也没了靠山,还能去哪里!?” “公子莫要说丧气话,将军必能凯旋而归!”精兵只做简单回答。 虞牙看他这样,心中更难熬。 奚豹死,他难过;不死,他难做,无论结果如何,煎熬的都是他虞牙。 到了第三日,前方传来消息,战况激烈,虽然对方数十万人马多于己方,可奚豹等人顽强死守,竟是一时胶着,不分胜负。 虞牙意识到,此时正是阵国渔翁得利的好时机,可惜自己处境特殊,根本没有机会发送密信,只能干看着。 如此又等了数日日,战况发生变化。 经过这几日的恶战,双方不得已转向消耗战,可奚豹等人消耗不起,又强攻不下来,逐渐露出颓势,而郢伯出其不意,竟放出骑兵,郢国属于丘陵地带,很少采用骑兵作战,而他们现在拿出骑兵冲阵,显然是要拼尽全力,想要将奚豹等人一网打尽。 果然,骑兵一出,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般直刺敌方内部,将本就疲惫的奚豹等部冲的七零八落。 消息传到虞牙处,人心惶惶,也有那大气的夫人稳住当下,让大家相信自己的夫君自己的父亲,最终能得胜归来。 虞牙不听这些大话,他知道时机到了,不能一拖再拖,便以解手为借口远离马车队伍,其实悄悄将藏好的长梢弓背在身上,因着连日来马车队伍一直太平,精兵们擅离职守,虞牙很容易便找到一匹悠闲吃草的战马。 翻身上马,双脚熟练一夹马肚,那老练战马立刻箭矢一般,飞速射出,直奔前方战阵而去。 虞牙压低身子,耳边风声呼啸,衣襟猎猎,身后有精兵追赶他,大声呼喊劝他回到“安全地带”。 虞牙双腿夹紧马肚,熟练拔出箭矢,接着回身拉弓,瞄准身后精兵,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离弦,飞奔的精兵毫无防备,顷刻间被飞矢贯穿左眼,直插后脑。 虞牙如愿看到精兵惨叫一声滚落在地,所骑战马也随之停下步伐,茫然立在原地。 虞牙回过身,面无表情目视前方。 看来他百步穿杨的箭法并未因疏忽而退步,当年还在雄布勒玛时,每年的勇士大赛,他都能拔得射箭的头筹。 也只有在这时候,虞苏会对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虞牙骑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便看到前方暴土扬天,血腥味扑鼻,此情此景叫他心跳加速,甚至双眼涣散。 前方便是战阵……奚豹就在前方……他的心也随之飞了过去。 “你是谁!你是哪一部的兵!”有郢兵前来试探虞牙,证明附近有整装待发的军队,不知道是谁的兵。 虞牙看也不看,只麻利拔剑,动作娴熟直接射往声源处,那倒霉郢兵不知虞牙身怀绝技,喉咙被直接刺穿,应声倒地,四肢痉挛。 虞牙孤身站在荒野中,除了前方战阵,更远处依稀是城墙,他将箭袋固定在马鞍上,昂起头深吸口气,双眼闭紧再睁开,已布满血丝。 虽然脑中十分抗拒,可身体依旧抖动缰绳,向着他命运所示的方向奔去。 奚豹手举长柄刀,浑身血污,亲自在战阵中厮杀。他的坐骑已被长矛捅成筛子,身边三个副将只剩一名,唯一有所安慰的是,几位眼熟的旧部还都幸存,就在他身边不远处。 这几日不分昼夜的厮杀,几乎耗光奚豹的体力,以多胜少是奚才的拿手好戏,可惜奚才只愿传授给奚昌,奚豹只偷学了四五成,而面对旧部集结,众人拼凑出的布阵,也是努力还原奚才的指挥,郢伯一方对此了如指掌,唯一支撑奚豹等人的,便是胸口不服输的一口气。 而经过前几日的缠斗,奚豹等人遭遇了两次伏击,错过了强攻的机会,现在又逢骑兵突围,奚豹知道,己方逼出了郢伯的底牌,若是人手再多些,真的可破镐州。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假设,他们能撑住骑兵冲击实属不易,现如今都算不上强弩之末,倘若郢伯还有后手,己方只能全军覆没。 其他几位旧部就是如此担心,指挥着部队且战且退,可奚豹深知他们毫无退路,此战不成功便成仁!郢伯必定会对他们斩尽杀绝。 但他没跟虞牙说。 奚豹虽知道自己总在虞牙面前犯傻,但此次他冥冥之中感觉,是他最后一次向虞牙展示自己男子气概的机会,过了这一遭…… 奚豹咬紧牙关,举起酸痛麻木的双臂,拼尽全力斩倒面前的郢兵,身边副将拉着他胳膊疯狂后撤;“将军!!将军快撤吧!!!不能恋战!!!” 奚豹慌乱中看了他一眼,才意识到在叫自己。 奚豹多想当个将军,可如今听了这称呼,心中只觉讽刺,这空落落的头衔,还不如校尉来的更有重量。 奚豹退入保护圈,翻身跃上牵来的战马,忽然一阵耳鸣,左耳处寒毛直竖,只听嗡的一声,伴随着一句小心!奚豹被冯须一把推开,一头栽倒马下,接着冯须痛呼一声,竟是一根箭矢插入他脖颈。 身边兵卒慌忙将他扶下马,已有经验丰富的副将掏出匕首,去割断箭矢长尾。 奚豹站起身望向箭矢飞来处,那是一片斑驳草地,黄绿交杂中立着一匹枣红战马,战马之上有一人,那人腰身颀长,笔直挺拔,正做弯弓姿态,那根箭矢就是他射来的。 是虞牙。 奚豹下意识的瞪圆眼睛,须发皆立,他怎么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还没等他咆哮出声,第二支箭矢已经飞来,直挺挺的,就冲着奚豹。 好在这次有了防备,身边人全往奚豹身上扑,这一箭只擦着他耳朵过去,射在了后面人的身上。 奚豹被扑倒在地,仰面朝天,他目光凝固,摸了下耳朵,肮脏而又伤痕累累的大手上,是一抹新鲜的血液。 他的虞牙在射他? 奚豹被众人拉扯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的将他推上马,让他赶紧撤,可奚豹充耳不闻,不死心的还望向那处,虞牙还在。 奚豹愣怔怔的望,这是他魂牵梦绕、屡次徘徊在阴曹地府门前却又不肯踏进去的缘由。 他竟然在射他,难道奚昌说的都是真的? 有拿着弩箭的灰水兵也射向虞牙,可准头实在不好,当虞牙再次举起弯弓,瞄准奚豹时,奚豹终于清醒。 身体的疲惫没有压垮他,可虞牙接二连三的箭矢却足以摧毁他的斗志。 奚豹在坍塌之前,克制不住嚷了一句;“箭!!” 立刻有灰水兵将长梢弓递给他,奚豹不顾众人反对,抖动缰绳,直奔虞牙而去。 虞牙见奚豹势如猛虎,直接掉转马头便跑,奚豹紧跟其后,另外还有他最后一名副将骑马跟随。 虞牙不知自己要跑去哪里,也不知将会如何,只觉得双眼被风吹的酸疼,嘴唇止不住的抖,他的手不再训练有素,哆嗦着拿出箭矢,接着身体后弯几乎躺到在马背,同时射出两箭。 可惜奚豹已有准备,两箭均被他躲过,其中一件划破战马脖颈,那马嘶鸣几声,却并未停下追逐脚步。 “虞牙!!虞牙!!!你他娘的为什么要害我!!!” 虞牙紧闭双眼,恨不能捂住耳朵。 “虞牙!!” 虞牙几乎恨自己为何听得懂中原话,他咬住下唇再次拔箭,这次回身拉弓,他与同样弯弓的奚豹四目相对。 时间仿若静止,他们仿佛才发现是对方一般,都是一愣。奚豹几日不见憔悴不少,身上的甲被砍的半烂,只有双眼中的目光依旧凛利,充满力量,虞牙双眼红肿,鬓发撒乱,随风飘舞纠缠,能缠到奚豹心里。 简短的对视被两支离弦箭打断,一箭射中奚豹的马腿,另一箭射中虞牙的马屁股。 虞牙这匹马不是良驹,中箭后抬脚嘶鸣,虞牙没抓着缰绳,瞬间被掀翻在地。 落地时,奚豹听见了一声凄凄袅袅的喊声;“奚郎!!” 奚豹内心烧开的沸水顷刻间翻了锅,他连滚带爬的下了马,拼命朝虞牙摔倒的地方奔过去,他的虞牙坠马了! 虞牙面朝下躺倒在杂草中,一动不动,奚豹不管不顾的跪倒在他身边,慌张看了下他全身,拉着虞牙肩膀将他正过来。 “慕予……” 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奚豹下意识抬起右臂遮挡,随之一阵熟悉的冰冷钝痛在他右臂扩展开。 虞牙并未晕过去,他掏出怀中匕首,在翻身的间隙想用它狠狠刺入奚豹脖颈,没想到奚豹常年在战阵上训练出的反应救了他一命。 茫然看着插在手臂上的匕首,奚豹心中的沸水冷却。 虞牙要杀他。 这个念头一出,铁爪一般的双手掐住虞牙脖子,奚豹嘴角抽搐,目眦尽裂。 虞牙张着嘴,脸颊张红,他试图拔下扎在奚豹手臂上的匕首,可因为肌肉绷紧,他居然拔不动! 匕首拔不出,虞牙就使出全力踢打奚豹,可壮如奚豹哪里是他撼动的了,哪怕他被这几日的战阵耗尽体力,现下却又涌上无尽力气。 奚豹手上力道收紧,骑在虞牙身上,任由他的膝盖敲击自己后背。 很快,虞牙头晕脑胀,眼前半黑半明,他感到力气的流失,神奇的是,奚豹的脸却不再狰狞,仿佛仇恨随着他的力量在淡化,有泪在眼中他眼中打转。 他不恨自己了吗? 虞牙渐渐松开了双手停止挣扎,而是努力用口型吐出几个字。 奚豹气息断断续续,抽泣一般,却又没有泪水,他死死的掐住虞牙脖子不松手,直到再也感觉不到对方有一丝生气。 “将……将军……”一边的副将被奚豹的杀气镇住,半天不敢上前。 奚豹身体一滞,仍保持着掐脖子的姿势未动;“你……过来扶我一下。” 副将赶紧上前,双手从奚豹腋下穿过将其艰难扶起。 奚豹全身僵硬如同结冰,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在副将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立。 “其……其他人呢?”奚豹故意不去看虞牙。 “在后面呢!正往这边来,将军赶紧上马!咱们还要后撤!”副将说着,扶着奚豹往马上推。 奚豹全身的气力都耗光了,他如初生婴儿一般控制不住手脚,笨拙的往马背上爬,好容易狼狈上马,却毫无防备看到了草地上的虞牙。 虞牙躺在枯黄草叶中,鬓发乱成一团黑云,双眼紧闭,若不看他脖颈间泛紫的掐痕,还以为他在熟睡。 他穿肩袖果然很好看。 奚豹不知怎么,竟想到这句,随后他调转视线望向别处;“现在形势不利,你去向他们传令,往灰水郡方向撤退,那里还有我留下守城的部队,我奚家最擅长的不是攻城,而是守城!保住灰水郡,反扑指日可待!” 副将看他面如死灰,声音镇定自若,便暗叹奚将军果然虎父无犬子,在如此境地下还能冷静指挥,实乃大将之风! “是!末将定不辱使命!!” 奚豹一点头,看着他飞身上马前去传讯,自己一甩缰绳,便先往目的方向奔去。 同样的路,来时浩浩荡荡,归时形单影只,奚豹一口气从晌午跑到夕阳西下,一刻未停,不知疲倦,只因他胸中空空如也,连痛觉也麻木。 他不知跑出去了多远,原本静谧的脑海却突兀的蹦出一声呼唤。 奚郎!! 奚豹呼吸一窒,立刻拉紧缰绳停止奔命,茫然却又期待的望向四野。 天地茫茫,夕阳余晖之中,却无半个人影。 奚豹愣在当下,仿佛迷路之人,须臾后,伸出沾着血污的手,抚摸柔和晚风。 它仿佛追了很久,就为了送一声悲啼入他的耳,让他回头看一眼,看过之后,一别两散,各自安好。 奚豹终究未留下一滴泪,只是在漫天血红之中收回目光,不再看来时路,一往无前直奔灰水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