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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元宵

    第六章    元宵

    温采元将一本送到谭振庭那里,顺便就留在了这一营,谭振庭正好需要人处理文书,觉得他很是合适,便问他可否留下,温采元对振字营原本就有一种熟悉感,想着在罗泽南身边,虽然是围绕中枢机要,然而那里人才颇多,自己又是曾经失陷于太平军,若有口角,不容易占上风,不如就在谭振庭这里,人少一些,落得清静。

    于是温采元便应允在这里当文书,帮办军务。

    温采元留在振字营,还有一个便利就是,可以不时地看到黄品贤,这一次温采元回来,看到黄品贤还活着,隐隐地便有一点高兴,只是不肯表露出来。

    虽然曾经痛恨黄品贤,可是当回归到朝廷这一边,温采元对他的怨忿便消减了许多,心情平静之后,便想到黄品贤的好处,黄品贤人不错,为人宽厚,他身为两司马,管辖二十几个人,能够自己立馆,权力说小也不是很小,不过却并不严苛。

    温采元在太平军那边见到过一些不怎么样的人,真的是小人心性,一旦得志,格外猖狂,若有一点事情拂逆于心,便狗脸生严霜,将人枷号示众,其实都是些小事,比如吃旱烟啦,小口角啦,礼拜不到场啦,便要将人枷起来惩治,黄品贤没有那么多是非,即使士兵见到他进入,并不起身奉茶,他也不在意,若有些须违反营规,给他看到了,提醒一下也就罢了,几个月不会不枷责一个人。

    当然,黄品贤也是有原则的,比如滥杀无辜,淫辱妇女,定然是要严惩的,因他自己立身正,大家也都信服他。

    而黄品贤对自己,也是相当尊重的,平心而论,自己在太平军那边的处境不错,在太平军的兵册上,正副司马之后就是自己的名字,比伍长还排在前面,日常之中也是一样,待遇类比伍长,但凡有了好东西,总是先有自己的一份,大家说起话来,也都是先生长先生短。

    黄品贤待自己也客气,而且黄品贤情绪相当稳定,和他在一起,不必担心忽然爆发了花筒,虽然反感这帮叛逆,不过黄品贤自有一种从容沉着的态度,与人相处非常自然,让人很愿意靠近他,因此当事情过去,温采元便微微有一点替他的生命担忧,现在见黄品贤果然还在,每天在伙房剥葱,这样也是好,他家乡出产很出名的云雾茶,如今虽然成为伙夫,总算是没有弄到“云中雪”。

    这一天温采元在营地之中行走,遇到了担着萝卜进来的黄品贤,已经剃了头,穿一身青布短衣,没有穿湘军的号衣。

    温采元叫住了他:“黄品贤。”

    黄品贤转过头来,看到是他,笑了一笑,道:“温先生,你回来了啊。”

    温采元走到他身边,道:“前几日刚刚回来的,你这一阵还好吧?”

    黄品贤苦笑一下:“能活下来,已属万幸。”

    言下之意便是不过如此。

    温采元安慰道:“你实心做事,以你的为人,将来总有出头的一日。”

    黄品贤人才很是不错,虽然本来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自从加入了太平军,便努力读书识字,毕竟要背诵天情道理,不识字很不方便的,后来成为两司马,更加用心读书,两司马是太平军管理体系的基础,当然两司马下面还有伍长,不过造兵册是在两司马这个层级,然后逐级上报,另外还要带领做礼拜,处理往来文书照会,太平军中,平级传递的文件叫做“照会”,向上叫做禀报禀奏,上对下则称为训谕札谕之类,虽然有自己这个书使,不过黄品贤有的时候也会自己草拟文书,看他给卒长的敬禀文件前面开头叙述职位之后,加一句“小卑职”,也是挺有意思。

    黄品贤天性文秀,心思细密,虽然不会刻意逢迎奉承,然而与上司的关系都处得很好,同僚下属之中也很得人心,他这样的人,倘若不出意外,是可以升到比较高的位置,只可惜是与冰山站在一起,虽然暂时坚硬,太阳一出便要融化,眼前的功名事业不过是一场幻梦,倘若他就此折断,温采元也很是为他可惜,如今无论如何,总算是保存了下来。

    黄品贤轻轻摇头:“温先生,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已没了这样的心思,倘若有一天能够返回家乡,便心满意足。”

    温采元从长沙回来武昌城下,已经是腊月下旬,不过几天便是除夕,从除夕而初一,初二,初三,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一天,林珑差人出去买酒肉菜蔬,另一头便让自己的亲信去叫黄品贤过来。

    黄品贤正在厨房烧火煮汤,忽然有人站在门口叫他:“黄品贤,你过来。”

    黄品贤在灶火前转头一看,原来是林珑的亲兵卢长庚,不由得便皱起眉头:“什么事?”

    卢长庚挑起眉毛笑道:“要你过来,你只管过来便好,问那么多做什么呢?”

    黄品贤只得放下手里的事情,走到他身边,卢长庚说了一声“跟我来”,带了他便往林珑的住处而去。

    黄品贤去后,几名伙夫彼此挤眉弄眼:

    “个人好韵味的。”

    “个就是‘豆腐落在肉锅里’,沾些油水。”

    “你是说双木的,还是那长毛?”

    “两个都是。从前还是两司马哩,如今落到如此,不过做这样事反正不吃亏。”

    黄品贤随着卢长庚来到林珑这里,卢长庚将他送来,自己便回去了,只留黄品贤一个人对着林珑,黄品贤看了林珑一眼,低声说:“哨长,找我来什么事?”

    黄品贤将一件衣服丢给他:“这衣裳破了,你替我缝一下。”

    黄品贤接过来一看,见前后两片结合处果然开了线,便坐下来,拿针线给他缝了起来。

    林珑坐在那里,手里拿了一卷书,看几眼书,又看两眼黄品贤,忽然之间笑道:“你缝衣服的针脚倒是细密。”

    黄品贤默默地不说话。

    林珑又问:“在家里的时候,也是你自己缝么?你家中可有堂客撒?我问你话,你倒是应一声我听。”

    黄品贤终于开口:“母亲缝,没有堂客。”

    林珑便笑道:“这么说到了长毛那里,倒是长了能耐,连针线都会做了。”

    太平军的规矩,分别女行男行,两边隔绝不通,男兵不许找民妇浆洗缝补,只怕弄出事情来,虽然还没有读过那本,全营五百人只有一本情报集,营官正在找人抄写那书,分发各哨,不过自己毕竟和温采元比较熟,温采元在太平军中一年时间,营规起码是知道的,便说了给自己听,林珑听过,觉得很是有趣。

    黄品贤给他揶揄,只当没听到,垂着头只顾缝补衣衫,不多时缝合好,将衣服还给他。

    这时一个四十几岁的男子走进来,腰间一条白布围裙,手中提了一个大竹篮。

    黄品贤如今的身份虽然是囚犯,却仍然秉持着当初的习惯,每到一地细心观察,这一阵在振字营,虽然很少说话,却细看细听,晓得这人乃是林珑专门的伙夫,叫做丁泰。

    湘军的哨长随从也不少,五名护勇,是贴身侍卫,另外一名伙勇,专职给这几个人做饭,旁人黄品贤虽然未必熟悉,丁泰却是认得的,毕竟黄品贤如今也是厨房里的一员,那班伙夫自成一系,也是一个小团体,有时候就会聚在一起,说长道短,无论是营官的伙夫,还是哨长的伙勇,都是时常见面,所以虽然没怎样说过话,毕竟面熟。

    丁泰进门便将篮子上蒙着的白布掀开,把里面的盘碗一样样拿出来,有鱼有肉,眼看就在这房中摆开一个小小的席面,黄品贤见此情景,便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林珑立刻叫住他:“你不要走,陪我吃饭。”

    黄品贤站在那里,身体登时有点发僵,一时间有点不知该怎样是好,这时丁泰将饭菜摆排好,转过身来,背对着林珑,对着黄品贤就是一乐,然后抬腿便走了出去。

    丁泰这一笑,让黄品贤心里分外腻歪,简直头发根都竖了起来,这一阵虽然没有再出事,可是那一回的事情,给黄品贤的刺激相当大,有的时候躺在铺位上,闭了眼睛,就会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既模糊又清晰,林珑那张脸在自己面前不住浮动,赤裸的胸膛忽而向下,忽而又挺了起来,起起伏伏不断,仿佛潮水一般,便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只觉得一阵恶寒,仿佛发了疟疾一般。。

    此时房里再无别人,林珑命他坐下:“今儿是元宵节,你陪我说说话。”

    黄品贤只得又坐了下来,林珑让他吃菜,他便吃菜,偶尔不咸不淡应答几句,过不多时,黄品贤便说“吃饱了,多谢哨长留饭,我回去了”。

    林珑见他要逃了,便也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搂在自己怀里,笑道:“你这么一心躲远做什么?今儿元宵佳节,怕你一个人孤零,我陪着你不好么?”

    黄品贤一眼就看到他面颊上那两个酒窝,只觉得仿佛两个深坑,又好像刀条切割出来的一样,如同险峻的峡谷,登时一阵头皮发麻,挣扎着道:“哨长,我不是做这种事的人。”

    林珑咯咯地乐:“长毛军中不是许多人喜欢男风,男人搞男人?你还跟我装的什么八面子?”

    黄品贤一口气堵在胸中,只觉得两耳嗡鸣,当下狠狠将他一推,踉踉跄跄便抢步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