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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集市

    第二十七章    集市

    半个月之后,便得到了消息,英法联军已经攻入了北京城,曹云澄等一班文书第一件忧虑的,就是“紫禁城可怎么样了?”,几天之后又传来消息,紫禁城倒是没有怎么,然而英法烧毁了圆明园。

    林珑听了这件事,便皱眉道:“烧之前不知劫掠了多少东西过去,如今一烧了之,别人再也追查不着。”

    就好像粮库着火一样,每当要清查存粮,核对收支,这个时候贪腐的官吏就会干脆给粮库放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这一下无论是什么账目,都查不到了。

    黄品贤也是忧虑:“北京那些没有逃出去的人,不知此时是怎样的煎熬。”

    清军与太平军打成这个样子,平民多有遭殃,此时是西洋人进来了,虽然见到过几个传教士,说话很好听的,可是如今是军队,就未必那样慈善。

    林珑如今虽然是军官,本来毕竟也是平民,想到如今官军都退了,留下一城组织零散,没有受过训练的人,那种危险实在难讲。

    这些事情想一想实在闷得很,林珑便不肯再想,拿出一卷来读,看到了那一首,“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便想到了词话里面说的,这一首乃是写的李师师和宋徽宗,于是便又想到徽宗时代的方腊造反,再之后徽钦二宗都给金人俘获,带到了北方,自此北宋沦亡。

    平时读这首词还不觉得,此时忽然想到,当时的情形与现在何其相似,方腊就好比是当今的洪秀全,只是不像太平天国的声势这样盛大,而西洋人则代替了女真人,攻破了北京,这便是内忧外困,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皇帝没事,带着许多妃嫔一起去了热河,听说如今留了恭亲王在那里与洋人谈判,也不知谈得怎样了。

    不过此时暂时也顾不得这些,陈玉成很快就要来了,很可能李秀成也会过来,要解安庆的危机,这边还要打叠起精神,应付太平军。

    这个时候,陈玉成从桐城出发,来安庆救援,双方激战几天,陈玉成的物资通道给湘军切断,只得退回一百多里之外的桐城。

    时节很快进入冬季,双方暂时保持平静。

    黄品贤也暂时透了一口气,如果这种对峙能够一直维持着,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安庆城中的食物用品一时间不成问题,虽然太平军那边的支援给湘军断绝了,但是却有洋人的走私船,将粮食和武器悄悄地卖给安庆城中的太平军,价格当然是很高的了。

    湘军水师游弋在江面,倘若是中国的木船,当然是不许靠近安庆,然而面对挂着外国国旗的洋船,却是无计可施,恭亲王刚刚代表朝廷,与英法订了约,连北京城都破了呢,此时倘若贸然对洋船采取强硬措施,破坏刚刚达成的约定,引得洋兵再打过来,实在是对自己不利,所以湘军水师除了能够发两声炮表示愤怒,面对洋人的走私,竟然是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任凭外国的汽船来去。

    黄品贤对此的感受是,其实也还行吧,竟然是一个意外的安慰,从国家的角度,当然是极为屈辱的,那些洋人运送食品枪弹给安庆,也并不是因为两边都是信仰上帝,有同样的宗教基础,他们不过是为了高价倒卖物资罢了。

    所以曹云澄有的时候讽刺洋人:“什么耶稣圣教,不过是见利忘义罢了,论理我不该说她们,只是毕竟都是拜的一个上帝,此时趁火打劫,高价倒卖,和她们那经文里说的,也相差太大了,哪里讲什么‘义利之别’,一切都只是为了钱,究竟那些人,哪里懂得礼义廉耻,伦理纲常?”

    不过因为那些国外走私商的介入,安庆确实得到了补给,物资不至于那样快速耗尽,城内可以撑更久的时间。

    黄品贤当然知道这样的情形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早晚要有一个结果,不是湘军撤围,就是安庆被攻陷,可是能够在一时之间保持这样的僵持,就暂时这样也是好的,虽然知道未来终究有一天会面对极为严峻的情形,然而能得到暂时的平静,便先过现在的日子,至于军情会怎样的恶化,又或者是倘若城中的金银财宝用尽,难以再与洋人交换货品,到那一天应该怎样办,就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自己一直是不喜欢僵局的,以为很是消耗人,然而此时却觉得,如果有一种方法能够让眼前这种僵局天长地久的保持下去,是很让人感觉安慰的,凡事不一定必须要求一个结果,究竟是谁胜了,又究竟是谁败了,就这样并立着,其实也可以的,只可惜他也明白,这或许注定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湘军虎视眈眈,不吞掉安庆不肯罢休的,而太平天国这一边,一直竭力征战,不仅是为了解除天京所受的围困,其实也是要推翻满清。

    而此时的另一个变化,便是给征用的民夫发银钱代替稻谷,民夫们自然是欢喜不尽,总算是见到钱了。

    林珑身为营官,晓得一些事情,笑嘻嘻地和黄品贤说:“听说是曾大帅写了信来给九帅,要他一定用银钱来当报酬,以免失了民心。不是我说这事,做得有点太过头,很容易给人抓住把柄的,别看湘军现在威风,各处对咱们虎视眈眈的可不少,有人已经在说军中粮台贪腐,倘若给他们抓了这件事来说,可是很麻烦的。”

    黄品贤微微一笑,湘军确实有贪污的现象,尤其是高级军官,自己在湘军之中,虽然少有受害,然而确实也知道这类事情,比如曾国荃用霉烂的稻谷充作工钱,发给民夫的事情,当然曾国荃也有他的为难之处,毕竟湘军自己都时常欠饷,韦俊的部下抱怨拖欠饷银,以为是将他们另眼看待,其实嫡系的湘军也是一样,三不五时发不出钱来,因此曾国荃就更加没有钱发给民夫,只是用霉烂稻谷当报酬,实在是不妥当。

    终于又是一年的除夕,这一天安庆城外的湘军可以说是欢声雷动,发饷了啊,赶在过年之前,终于补了两个月的饷,本来之前已经连续九个月欠饷,这一回总算是一次发了两个月的饷银,虽然还欠着七个月,不过能有一些钱发下来,也是不错的了。

    之前因为没钱,实在愁极了,有些湘勇竟然在安庆城外摆开了小摊,除了武器不能够交换,其它什么都可以换,城内的太平军悄悄地出来,两边在这临时的市场上讨价还价,往往对面的太平军和这边的官军都是一口的湖南话:

    “你这肉干太贵了撒~~”

    “哪里贵,就这么几片肉,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只为了缺钱,拿出来换钱,你还要杀价。”

    于是这边数钱,那边拿东西,两边便达成了一笔交易。

    林珑自然晓得这样的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黄品贤倒是过去那边看看,那些正在做买卖的湘勇,有识得他的,便冲着他呲牙一乐,“黄什长,你来了?”

    黄品贤点了点头:“你们忙,不用理我。”

    于是大家安心,毕竟营官身边的亲兵,还是与其他兵勇不同,除了保护营官,也充当纠察军纪的角色,湘军每个营独立作战,纪律总要有人来维持,此时黄品贤来了,虽然晓得他是个通达的,向来不会多事,不过终究不能够对他视而不见。

    此时见他并不是要来为难的样子,大家便继续做生意。

    黄品贤站在树下,看着多少有些诡异的交易市场,忽然间便一阵恍然,如果闭上眼睛不看面前的人,只是听他们说话,俨然便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集市,乡间常见的,初一十五赶集,附近的村民凑在一起,交换货物,自己当年顶喜欢这样的集市,毕竟热闹,有人在路边直起摊子来,在那里煎萝卜饼,或者在油锅里捞着炸豆腐,自己每次去集市,必然要坐在摊子上吃一碗炒米粉,再配一小碗炸豆腐,虽然那样的地方总有些烟尘腾腾,不过却让人感到很是快活,吃饱了饭,看着周围叫卖的人,便感觉也是一种人世繁华了。

    只可惜那样的往事已经不复存在,那是一种拮据艰难的平和,几年前终于打破了,一直到现在,都仍然是战火连天。

    再看对面做交易的太平军,那服装是何其的熟悉,而如今自己却穿着湘军的衣服,站在这一边的阵营,这些年来,他一直很担心,担心有一天在战场上看到从前熟悉的人,比如说万汉清,又比如说周兴奎,倘若这样子相见,虽然是战争之中那样紧张的环境,心中又怎么会没有丝毫感触呢?自己又怎么面对旧同伴呢?

    好在一直是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否则实在太嘲讽。

    此时湘军终于发了两个月的饷,黄品贤在自己房里数着钱,不仅有白银,还有许多铜钱,本来按规定的制度,什长每个月是四两八钱银子,不过发饷的时候往往搭配铜钱,因为白银与铜钱的兑换比有差额,比如咸丰七年的时候,一两银子值两千四百铜钱,这边是两千铜钱当一两银子,中间每两白银就省出四百枚铜钱,倘若是铜钱贵重起来,便按照原来铜钱总数,根据现在的折算比例,转发成白银,所以有湘军的高级军官都在说,“发钱的章程全改了,虽然晓得是筹饷银困难,到底是不太厚道了”。

    不过黄品贤想,倒也是还好吧,毕竟有个指望,无论如何总能有些钱拿。

    就在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招呼:“品贤。”

    黄品贤听到是林珑的声音,便赶快过去开了门,林珑进门便看到他摊在床上的铜钱,抿嘴笑道:“得亏现在不必赶路,否则这么多铜钱,带在身上可是很不便呢。要不要我换一点银两给你?”

    黄品贤笑道:“又要麻烦你。”

    林珑咯咯地乐:“现在能有钱到手,就是大好事,哪里还计较得兑换的手续?”

    于是林珑取出白银,和他换了铜钱。

    然后林珑抿嘴冲着黄品贤直乐,黄品贤见他笑得有一点别具意味,便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林珑笑道:“你干了这么几年,也攒了些钱,将来战事平定,回到家乡也能买宅院,置办田地了。”

    这倒不是林珑表面夸赞黄品贤,实际炫耀自己的身家,作为营官,林珑每个月饷银五十两,当然是远远多过黄品贤,不过黄品贤这些年来也确实是有了些积蓄。

    从前在太平军中,是没有私人财物的,太平军不准私藏金银,检点以上才准许戴金手镯,检点以下只能戴银镯银指环,而且分量还有要求,军帅以下的银镯不能超过五两重,旅帅以下不能超过四两,黄品贤是两司马,银镯便不能过四两。

    不过他没有银镯,黄品贤总觉得一个男子戴手镯有点怪,他倒是曾经有一枚银簪子,准备将来回到家里去送给母亲,因此黄品贤当了两年的太平军,身为两司马,并没有什么积蓄,他这样子不要说回到故乡安居乐业,即使是路上的费用,也都还不够,所以除了一直跟着太平军走,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出路。

    可是进入湘军,尤其是后来林珑成为营官,自己补了正式的什长,饷银便明显丰裕起来,到现在已经攒下了几十两银子,当年哪里能够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变。

    只是此时听到林珑问他之后的打算,黄品贤叹道:“若是家里人都不见回去,我一个人回到故乡又有什么意思?”

    林珑抿着嘴笑,黄品贤看他脸上那意思,显然就是,“既然如此,将来便和我一起回湘阴吧”,黄品贤苦笑一声,林珑虽然是一番好心,可是在自己而言,实在有些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