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

    第一章

    仲夏的晋平城，没有一点仲夏的样子，虽然到处都是翠木红花，却沉寂得如同寒冬，人人脸上不敢带笑，穿衣不敢稍有颜色。

    晋平城的王妃王氏重病过世，全城举哀，晋平王万擎亲自上京去接丈人和丈母娘——当朝王宰辅与王夫人一同回城吊丧。

    王氏是真正的名门闺秀，父亲在朝极有威望，又嫁了国中势力最大的王爷晋平王，为这王爷生了个千娇万贵的嫡长子，取名万寄。

    万寄自小不是在父母膝下长大，而是被养在兵府。晋平王说，王府里只能养出败家的废物，兵府里才能造就真正的继承人。

    万寄果然没有辜负父母厚望，年纪轻轻便已经官至禁军骁卫将军，因平乱护驾有功又被封为迅威将军。

    他在军营中时，父亲鲜少去看望他，只有母亲每一季过去一次，给他送些衣裳。

    前些日子，本该来送衣裳的母亲不来了，王府来人说，母亲病了，要他回府。

    万寄终于能够回府，在母亲身旁侍疾，但只待了一个月，母亲便撒手人寰，整个晋平城的纸钱飘得仿佛一场大雪。

    这日晋平王万擎从京中回府，接回王宰辅夫妇安置在遵礼殿，万寄暂离母亲灵前，与外祖父母问安，又是一段长短叙情，待离开遵礼殿，父子二人与一行侍从走向灵堂，中间穿过蜿蜒回廊，尽管两旁有碧树遮阴，也有小厮在旁扇凉打扇，仍然十分炎热。

    但万寄并不觉得这炎热有多么难以忍受，对于刚刚丧母的他而言，温度已不是值得留心的事情。

    这时，万寄却听见父亲对身旁的一个少年低声说：“热吗？一会儿去屋子里，给你摆上几盆冰。”

    晋平王的声音低沉温柔，像是怕吓坏了他。

    “多谢王爷…还好。”少年这样说着，细细的汗顺着光润洁白的面颊流下来，连流汗也流得斯文。

    万寄不认识他。

    这个少年是个面生的，王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服侍的人，从来没有这一号人。

    很明显是父亲上京的时候带回来的。

    万寄侧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少年，只见他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如春柳，唇似朱樱，脸上和身上都没有什么打扮，穿了清淡素雅的浅色薄衫，举止丝毫没有男子的粗俗，气质和婉，连挽一下袖子、掖一下鬓发、抿一下唇都是轻轻的，讲起话来更是像一汪阳光下的溪泉直往人心里扑，温润清甜。

    连走路的时候，身上都隐隐散出一股说不上来名字的香气。

    看他的样貌气质也不像是北地生人，多半是苏州、扬州的小民。

    万寄也在京城待过，那儿的茶楼、戏园里有很多这样的男人，清一色地比女人还要柔美多情，听好友说，他们大多都是从苏杨两地被卖到这里来学唱学戏的。

    那少年见万寄在看他，也微微低眸行礼。

    “父亲新买了个小厮？”万寄望着少年开口道。

    “嗯。”万擎点了点头：“叫杨柳枝。”除此之外，他没多说什么。

    父亲做什么，向来也不用对儿子多说。

    也不用他多说，万寄就从方才那一句“热吗”看穿了两人的关系。

    堂堂晋平王，当朝太上皇的三弟，绝不会对一个普通下人嘘寒问暖，父亲问那句话的语气，倒和他与两个姬妾说话的语气很相近，那是一番疼惜情人的口吻。

    万寄不屑。

    杨柳枝。一听就是风月场所的人才会有的名字，任人攀折，千金买笑之辈。

    他对杨柳枝很厌恶，对父亲也厌恶，父亲居然在母亲逝世不久就找了这个新欢，还堂而皇之地让他跟在身边。

    杨柳枝从万寄扫过的眼神中看得出，这个晋平王府的大公子很不喜欢自己。

    不过像这样的眼神，杨柳枝早看惯了。

    炽烈的阳光被榆树的叶子绞碎了落在杨柳枝的肩上、脸上，他想着，什么时候能下一场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