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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鸦七

    (燕梓桓篇)

    引

    启国一十六年,冬。

    山石雪罩,百兽潜卧,早不闻水声轰鸣,时有枯枝落地响,仿佛唯这漠漠苍天、皎皎夜辉,不曾更改亦无人可改。

    来客抖落大氅上的雪粒,黑靴陷入积雪数厘,足下冰雪悄然化水。

    西风忽作,一处亭角下悬着的细细冰棱为其断落,亭中人闻声转醒,半坐起身,他知道那人在看着他,淡漠自如地——一点没变。

    “还不过来。”这几个字,这个语调,这个声音,也一点没变。

    穆持应了声,拾阶而上,不由一哂。不知四年前是哪个瘦得鬼似的人答应他好好过日子,到头还是将就着睡在外头,敢情是欺他年少容易忽悠且不知记仇了?

    话说回来,那时的自己,着实好骗。

    但宋澄不是不上心的——没像以前那样刮风下雨只套粗麻薄衫,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厚衣,带着淡淡的皂荚味;窗纸重新糊上,也不似外头天寒地冻风吹草动我自八风不动的做派,草庐前面的灯笼摇摇摆摆,石阶上也未有积雪,失踪的扫雪的旧扫帚则成了草堂中雪人的一只臂膀。他路经时还心血来潮给那雪人添了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用的是两块废玄铁。

    可是——

    广袖流发一并沿石凳边沿曳至地面,琼琼雪光将那折纹映得莹亮,像缀了一圈玉兰花瓣。他小心地拨了拨那几束发丝,不让它挨着尘土。这举动不可谓不狎昵,不过宋澄不知,他也从不讲究繁文缛节——可还是不自在的。

    “长高了。”宋澄拍拍他的发顶。

    “以后还长呢。”极快把了下衣下的手腕,穆持不悦道:“前辈,你这四年都吃的什么和什么,快皮包骨头了。”……肯定又没好好用饭,还那么瘦。

    宋澄仍有些惺忪。

    他眼中噙着水汽,所见的人与景也笼在这水雾中,模模糊糊的。

    他下意识挨近这小徒,端视这张四年后的面孔,审读这四年来他走过了何地,历了何事,被人世间明刀暗箭磨练出什么变化,又被尘寰里飞石黄沙削磨去多少棱角。

    一十八岁了,不止已长高到与他比肩,张开的脸端正俊朗,真叫人难以想象四年前还是个地道的愣头青。人也沉稳多了,不是全不设防千万种情绪都摆着给人看,多了深沉,多了防备,但双目仍清亮坦荡。

    那少——那青年利索地一跳,晃着忽然出现在手里的酒和油纸包,冲他咧嘴笑笑。

    “我还没吃,有酒有菜,前辈一起?”看这样子就是要把他先前问的绕过去了。

    这笑……还真一点没变。

    他想起十几年前逼他喝酒的人感慨良多,又见青年期待讨好之情活像献宝一般,经年的冰碴子很快化了,定了定:“只半坛。”

    “行啊,能喝是福。”

    说的也是,能喝是福。

    ……

    窗棂半启,屋檐下被他点亮的灯笼像一轮黄澄澄的月亮,他记起个大概,今天是那小徒回来的日子。

    活了这么久……许三十年了吧?他也记不清楚具体的年岁了,想为一个久别重逢的小徒做点什么,是第一次。

    桑教主——如今他已是教主了——说是山下人,多办接风宴,至少得备点酒菜。而他把往日全数重忆了一遍遍,迟疑之后,仍把那些剥开的山果与洗净的菜叶舍弃了。

    那一年,共处足两百余日,他竟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孩子喜欢吃什么,竟是忽视到这个地步!?只因他那层顾忌?!

    他怀着这复杂难说的情绪扫了雪、挂了灯笼、又学燕三堆了一个雪人出来,想那孩子可能会喜欢,却根本没想……四年,变的东西本来就多得数不清。

    这孩子,到底不是他宋澄啊。

    ……

    那天夜晚,酒坛空了两个,喝酒的人,栽了那么一个。

    他视作恩师却从未喊过一声师父的人,青丝散乱卧着野兽皮,醉得那张淡白玉质的脸染了酡红色,又静谧得不似俗尘人。

    发依唇,面生辉,如玉封桃花,如雪掩落红。

    月光把一切照得透亮。

    那人在那冷清清的月光里仰头又饮了一大口酒,已不知是看他,抑或看月。

    “我讲个故事吧。”

    他低声说。

    壹、燕三

    燕梓桓行三,但是这辈里最大,无他,老大老二死得早,老三荒郊一根草。

    老大是娘胎带出的顽疾,落草没半月,还等不及满月宴戴上慈恩寺的护命金锁,等不及麒麟送子之说飞满整个京城上下,就一命呜呼了。

    老二生得虎头虎脑,孔武有力,天生的闲不住脚,上元前几日跌落马背,不多时断了气。

    这就苦了胸无大志的燕三。

    他性喜逍遥,平生所愿,乃身无所系走遍大江南北,看遍长河落日、烟雨水乡。行罢暂歇,倚危楼饮陈年酿,赏琴女指尖琵琶调,也是妙不可言。

    前提是他不姓燕,且不为元后所出。

    元后本世家女,母族势盛,自建国初至今凡为相者五人,内殿学士十六人,其余更无论焉。燕大燕二福祚浅薄,身为嫡长子,燕三理所当然成为众望所归。却也有几个美中不足处,其一,母家势力深厚难免外戚干政之患,其二,就是燕三年少时不着调的性子。

    元后亡故时,燕三还是个教人不省心的十来岁少年。

    晏帝对子嗣并不关心,大手一挥,尘埃落定,改由同为世家出身尚十六的德妃裴氏抚养。兴许燕三是个带福气的,九年后裴氏得子,行七,六年后竟又诞下老九。

    燕家老三确是个妙人:孔孟之道、治国之学,少年燕三一耳进一耳出,还不及体弱多病还可举一反三的燕七,可论说国都内盐铁涨了几文钱、税法当如何改方为上策,谁人都不及燕三。也有老臣说,莫看晏大太子成日笑嘻嘻没个正经,心眼可比兔子洞还多,贼精贼精的。

    晏帝沉溺声色犬马,早朝罢数十日之久,这时生儿子的好处便体现来了。一叠叠的折子一忽儿从天齐降,像一块块砖砸在燕三尚未长好的脊背上,他还得站得笔挺,晃都不得晃一下。他背若弯了一星半点,晏国的土说不准哪天就要被虎视眈眈的外敌砍下深可见骨的一刀。

    刚打头那会儿,燕三很不痛快。也合该不痛快:群臣前不得不贴着谦虚恭谨的面皮,一干元老耳提面命只好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弄不好就是——

    “殿下需时时小心为妙,夜深出宫,万一为人所知,明儿个奏折里不是说太子性喜渔色不堪大用,便是太子包藏祸心、夜访重臣、结党营私——”

    燕三收回已跨出墙外的一条腿,食指一勾:“小乌鸦,过来。”

    侍卫鸦栖很听话。

    听话的结果就是他被赏了个爆栗子。

    他仰望半仙也似靠着墙头的主子,寸步不让:“殿下虽天人之姿,这般终归有碍观瞻。”

    “再敢说你主子有碍观瞻试试。把人扮好了也就没事了,唠叨个什么。”燕三没好气地揉揉耳根,兀自埋怨当初把人捡来未好好审查一番,倒不是堂堂太子养活不起,是真拿这苦口婆心的嬷嬷没法。偏他那是真知灼见,一句比一句有理,燕三最怕碰上有理的,人家是好心,也不能斥责他多管闲事。

    来这么一遭,燕三金贵的脑瓜子又疼了。

    鸦栖摸摸脸上那张仿晏太子的面具,理理华贵衣袍的皱褶,心想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他未腹诽完,太子他老人家就没头没脑来了句:“他不就盼着吾出错么,吾错得越多他越欢喜,对了,云家那几个老头巴不得参小王一本,急得脾火旺口生疮,吾犯错是行善积德哪,你别拦着,哪凉快处哪去。”

    燕三停下来啧了两声,又阴恻恻地怪笑道:“老头子撤了我的权,这是巴不得我死了,好让蛮狗吞我大晏边塞十六城呢。”

    “他”指的自然是龙椅上的老子。老子糊涂,被主和派的瞎掰就分不清天南地北,可再怎么糊涂也比太子大上一级,见他有主战意向,朱笔一勾,明日他就不必费神看折子了。他燕三要再闹狠了,项上人头都保不住了,他老子缺本事缺主意,可不缺儿子。

    鸦栖被这江湖腔调和蛮狗二字呛了下,琢磨琢磨品出了不对劲儿心里一咯噔,反观燕三老神在在,掰着手指头算着主和派那帮蠢驴人数,数了半天怕也只比天上星星少不了多少,竟没分毫急色。他面色沉下来:“他敢动你,先试我一刀。”

    “壮士好本事,一刀裂河山还一脚毁天庭啊?”燕三懒懒道,翻身一跃,两脚勾着树干倒挂下来,发尖儿不怀好意地扫着鸦栖的额头,“口无遮拦的,旁人听见还得了。他要动我,那是命,送毒药也得当美人搂着。再说——”过几年,大晏天塌了,吾又逃哪里去。

    鸦栖那小子脸黑得跟炭灰似的,燕三也不再说笑,恢复一本正经的太子面谱。他生得好,笑起眉梢皆是风流意,活脱脱一个玉面仙君,鸦栖有时也被他一笑整得面红耳赤,堵他没完没了的说教话,这招百试百灵;板下脸竟还颇具欺骗性。

    鸦栖取刀挡在他面前,刀身雪亮:“卑职为殿下着想,殿下看着办吧。”

    “得,烦死个人,不去就不去。”燕三气归气,究竟服软了。

    燕三再混账,也绝非拎不清的纨绔。一边是重文轻武数十年蠹虫遍地的晏国,一边是民风彪悍欲一展雄图卧薪尝胆的北蛮,居高者谁,一目了然。百年前宋铎领兵击退蛮狄,占了北地肥沃的草原,多骏马良驹,个个皮毛油亮日行千里;经百年安乐,南边的城兵,细胳膊细腿得像站在殿上两股颤颤的白面老儿,他不知北疆那的兵士是怎地,也不敢想。

    一味主和,不知利害地割城赔款谋取安乐,乌白马角,断无有也。

    “小乌鸦,‘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你说这浅显道理,他们怎么都不懂得。”他梦里问了千百来次。

    这话出口要闹大事,他忍了,再想想他老子新近宠的老唱郑声的歌姬,如同吞了只死老鼠,浑身不舒坦。

    燕三不舒坦,旁人也休得舒坦。

    这晚他没跑出去,后几晚鸦栖绞尽脑汁磨叽到三更以便看住人,连着十天燕三都挺安分,他也松了戒心办其他差事去了。

    和不用看奏折一身轻的燕三比耐性就输定了。

    等鸦栖惊闻燕三染疾心急火燎翻过宫墙,闯入寝宫一摸床榻,空的。

    燕三早跑没影了。

    金銮殿里少了燕梓桓,布衣巷里多了个燕三。

    燕三爷功夫做得十足地道,揣了一袋碎银两,换了件一般富家哥儿附庸风雅的月牙白衫,一柄象牙扇,风骚得很——就是在山沟沟里的小店用碗肉臊面,也似独坐幽篁,移筝奏乐般潇洒倜傥。

    拣好的说,那是高雅;实话实说,那是骚包。

    燕三爷捧着一大碗肉臊面,没羞没臊地央大娘少算了一铜板。若问他怎做得出这等事,他大爷必将钱袋一推,理直气壮道,行走江湖财不可外露,犯不着拿整块大银元买它穷乡僻壤一碗小面——听着还很有道理。

    小乌鸦以惨痛的亲身经历为教训,与晏大太子讲道理,此路不通,没人赢得了。

    戊申晦,汒山脚下的村落,烧饼似的太阳才爬到山后头。

    “爷打京城来吧,您不知呀,这山可邪乎了。您看……”

    白衣公子挥挥袖爽快地抛出一枚银元,那架势俨然扔了满满一袋金叶子。车把式喜笑眉开兜进怀里——又是个以为铜臭味可以把鬼活活再熏死一遍的。燕三摇摇头,尾指撩开车帘跳上车。

    燕三此行并非游山玩水。

    他要去见一个人。

    汒山,第二十七代——也许是末代——年仅十二的守墓人。

    贰、幼蚕

    这就是汒山宋氏守门人?

    ——瘦棱棱的小身板,竹竿子似的;白花花的一张脸,倒是还有影子,不致被那整天嚷嚷收鬼除妖的牛鼻子方士贴上张符纸。

    十二岁大的小子,没玩蹴鞠没斗蝈蝈,肉没吃过几块,清心寡欲不问山下事不杀生,比少林和尚还和尚,十二年怎么熬的?燕三坐上储君这把又冷又硬的臭椅子前,尽其所能满足口腹之欲,收罗奇珍雅物,远近闻名的好享受,就近几年收敛收敛了。他刚认识小乌鸦也吃了一阵子糙巴巴的窝头,只是……大晏虽是强弩之末,这几年没闹出洪旱蝗灾,怎么连个半大孩子都养成这副模样。

    燕三颓然拨弄着洗好的果子,挑拣色泽深红饱满丰实的垒一边,两手一拱。

    孩子木着脸瞅瞅,似乎不明所以,歪着头,捏了一颗大桃子推给他。

    挺像小动物的,不怕生,也不露怯。好像这么个大活人在他跟前瞎晃,和地里的石头没两样,就是多张嘴和他抢吃的了。

    ……这确是,也当是汒山宋氏守门人。

    燕三开始剥皮,指甲一掐,揪着下拉,其严肃程度不亚于将军敌百万雄兵,没沾上多少汁水,啃完桃子,还取了云锦帕从指尖拭到指根,这等娘们兮兮的行止,也就他燕三做出来还不显女气。

    既已饱足,燕三再比了比这孩子的身量,快赶上他肩膀了,有点头疼:“光吃瓜果蔬菜不长肉,都长个子了?这怎么行……你待我明日带点鸡鸭鱼羊的补补肉,免得哪天半夜起来被吓得魂魄出窍。”

    十二岁的守墓人眨巴眨巴因瘦而显大的眼睛,碰上一看似自来熟的不速之客,这孩子有所防备正常不过。有所防备这措辞算极含蓄委婉,缘这小兄弟压根没和他说过话。

    要问这一人自说自话一人不知听未听懂,却氛围甚佳的情状何来,还得回到一日前。

    皇家陵寝,本属圣地,为免扰祖宗安歇,历代皆有侍卫把守在外;为君者乃天子,独占山头也正常得很,陵寝修得比皇都气派,一介侯王妃的陪葬便分外可观,燕家这般做法史无前例。

    燕三疑心先祖除了防后代荒淫铺张而国败外还有别的意思——市井街坊口传的宋将军与先祖的二三事着实惹人浮想联翩——可拦不住他父皇要捣毁根哪。再说,哪有让个五岁小鬼上山的,怪得没天理。

    燕大爷揣着不信上山来,被汒山接二连三让人缓不上气的机关阵法整服帖了。

    他狼狈不堪地从冰天雪地破阵而出,就见虚影一晃,一团灰扑扑像猫头鹰一样的东西飞箭般朝他扑过来,近了才看出是个人,要不是及时把信物掏出来,扫帚柄就要往面门招呼。

    少年审了遍玉简还给他,一声不吭朝密林走,燕三亦步亦趋,一路上没少逗人开口,无那老气横秋的孩子不吃这套,一个字不施舍。他脸皮再厚,总有限度,挠挠鼻尖不再吱声,见这孩子替他备饭,又得寸进尺地开始捉弄人。

    上档次的无赖,多不好意思欺负老实人;燕三这全国第一尊贵的无赖,耍流氓耍得极具特色,遇上不老实的,且挑眉一笑,笑到人心惶惶送上门让他欺负;碰到老实的,偏喜欢把人惹毛了,心情好再顺手捋捋平。

    宋澄是如假包换的老实人,年纪小,却比多数成人耐心多。他由燕三不时揉揉头发捏捏脸,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不觉恼怒,反感新奇。前代守门人寡言少语,传授徒弟宋门绝学,人情世故却一窍不通。宋澄从晚到早要做的就那么几件事,清理坟冢、守夜、巡山看看有无胆大包天的掘墓贼,有了就打回去,唯一不可下山。这般度日是简单朴实,但单调乏味,燕三的胡侃误打误撞讨了巧。

    他这会想的也不复杂,师父临去前交代持玉简者不可怠慢,那这上山的是天家的人,是王爷呢,还是太子呢?山下人会是什么样,与他一般么?

    冷不丁脸上一凉。

    罪魁祸首抓着他没多少肉的两颊一提,让嘴角吊起来勉强能作个笑容看,上下瞅瞅,咕哝了句什么,像是“长成这样……”,后面的字宋澄未听清。他不知山下人眼里算不算好看,自己不站在河边看不见,故也不甚在乎,就不懂硬要帮他净面的人如何想的。

    燕三把他下巴抬高,朝左一带,沾点水重重揩了记:“你师父未告诉你,与人相交不报名姓,顶着张花猫脸给人看,很不礼貌?”

    宋澄回想了下读的那些古书,好像是那么回事,点点头。

    对方见状笑得灿烂,眉眼一扬艳得都能开出朵桃花来,一转便是流光溢彩、摄人心魄,就是……被盯得心里有点发毛。

    燕三唱了老半天独角戏不见回应,肚里早憋了股火,但心知宋小公子较他人不同处就灭完了。加之净面后发现是个讨喜的俊俏娃娃,和老七那张粉雕玉琢但怎么看怎么欠收拾的脸一比顺眼多了,可这头点的……他很不怀好意地掐出一小块颊肉,连带老七那份一起算上又扯了扯:“说——话。说了不当你哑巴。”

    宋澄很想反驳说哑巴才不会讲话,可这句没有多少意义。

    “宋澄。”他很久没讲话,声音干巴巴的,“宋家,行七。”

    燕三先处理了那块沾灰的帕子,漫不经心把玉简往木案那一甩,于他面前坐下,坐姿矜贵而端正,仿佛瞬息置身高堂之上,宋澄心底紧张,虽然缘由并不明朗。

    “宋小爷能开口也是一大进步,不愧我牺牲良多啊。”他话中夹着戏谑,戏谑中透着随性,温和到极点又好像有些微冷意滋长,引得宋澄侧目。“礼尚往来,在下燕梓桓,字随之,亲近的都叫我燕三。你爱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

    他盯着这小娃娃看了会,摇摇头又说:“往后,你还是把脸遮了吧。”

    燕三很久后才为此举哭笑不得。

    不常和人交往的山中人,不好轻易记别人名姓,要记,那是要记一辈子的。

    哎,这死心眼那——

    ——

    燕三回府,恰是月朗星稀,夜色深得可爱。

    月色罩着宫殿相钩交错的檐角,洒上后院中半开噙露的蔷薇花,以及……立如武士俑、铜铁像的鸦栖。

    武士俑自然是为嬴政埋进地的那批,铜像铁像自然是始皇命人熔炼私兵私甲所成的十二巨像之一,其浩然正气足以令观者色变,罪者没命。

    燕三夹中间,既没色变也没丢命,轻巧落地,站稳开溜。

    鸦栖闭目养神:“殿下雅致甚好,宫墙之上赏月,乃大晏百年头一遭,想来别有一番意趣在?”

    燕三勒住步伐,为证实雅兴正佳一说,佯装深思,吟咏月七律一首。

    鸦栖从树下阴影中出来,神情不虞,燕三颇怀念彼时他从流民中捞起的小娃,又脏又瘦招人嫌,人倒是机敏灵巧,如今这份他称许的机敏灵巧至少有一半用来堵他,承蒙如此厚爱,他不觉感慨良多。

    于是他念罢诗,解开前襟最上的盘扣透气,态度端正开脱:“最多三个月,准没机会偷懒,你就让吾闲几次……也没几次了。”

    “没剩几次?这是何说法?”

    燕三鲜有地现了倦意,哼了声反问:“你岂会不明白?”

    这不是一个能继续深入的话题。

    鸦栖看着他。

    都城中,郭墙内,休说闺阁少艾,连三岁小儿也会唱这几句歌谣——

    雁披紫气来,更谒紫殿东。珠玉当在侧,孰遗王谢风。

    一说雁即燕,二说昔时以珠玉之美留名青史的卫玠,指的即为当今东宫燕氏梓桓。末句的王谢遗风颇耐人寻味,假使非反讽矣,他燕三睡死也可笑醒了。前三句尚算属实,凡人皆为皮囊惑,而燕三的皮囊,值得上赞一句天下无双。

    形容随日月更迭而化骨,体态随经年流转而逐呈佝偻,那都是不足道的外物,譬若纸鸢上糊着那张精妙绝伦的工笔画,去了单薄的纸,只剩可怜的竹骨。无可描的是一笑时展露的意蕴,如月照昙花,岁月不能抹去,业火不可烧灼,如一卷发黄的古韵画轴,摊开便是一世风流。

    这方才是——堪比九尾狐狸的燕三。

    可卫玠毕竟早凋,无论是被看死的,还是胡思乱想累死的,仅止步廿七岁。

    他为他主,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燕三累,却也不似很累,挑了处干净的石凳落座。鸦栖猜不准是话藏在心里头忍不住了,还是要把适才浅谈即止的给嚼嚼烂。

    “吾近日遇到一个……与吾极像的人。”他自顾自道,往光照不着的地方挪了挪,“吾早年游巴蜀,人多以养蚕为生。蚕吐丝化蛹,历数日方破茧而出,当时见到一个毛躁的小童,许是手痒吧,又许是看不得此物痛苦,便强行助其脱茧。”

    “多此一举,此物必死无疑。”侥幸存活又如何?无此为磨难,无此为屏障,嫩肉外露脆弱不堪的躯壳,有何凭恃能避免死亡。

    他抖去肩上的叶子又道:“无知的慈悲,比之有心的苛待,卑职以为前者更为残忍。”

    “哦?”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无知的慈悲,自以为行善,实则造孽,但罪者问心无愧,不能尤之,你毁我三魂七魄,灰飞烟灭前还得说声谢,缘这因果本由善念生。此间体会,无须解释通透。

    鸦栖不问他去了哪,燕三也识趣不追问,乏得骨头都酥软着,托着头半卧凳上,暂无安寝打算。

    正是风息,鸟静,花好,月明。

    那只狐狸窝在长衣里抬袖遮去半张好容貌,轻声喃了句:“我那会想知道,假使撒手不管,看着那蚕脱壳失败而亡,又是什么滋味。这茧是它的阻碍,也是它的屏障,那它是恨不得早些离开,还是依恋那里头的安稳……宁愿就此老死呢。还是长大的好,小时候杂七杂八的脑子里都是什么东西。”

    鸦栖还在等待晏大太子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哪晓得他之前已近乎梦呓,这会是真就着石凳睡着了。他略一踟蹰把人拖起来,燕三真累糊涂了,很自觉地靠在他身上伸爪子环住。

    这时候,却是没长大要好些。

    鸦栖自不能把人推回石凳上——这细皮嫩肉的磕着了还不遭罪,蹭破皮划道口子也难看,更不能甩手让他泡池水清醒清醒,只好纵容那只挂在身上的狐狸撒娇,连拖带抱,最后扔上榻盖好锦衾。

    他记得清楚,就在半年前,也有一趟类似的逾矩。

    那天燕三跌跌撞撞地回殿,鸦栖最先看到的是他额角未干涸的血,不知怎么溅上的星星点点的墨汁,底色是霜白的肌肤,触目惊心。

    他睁开血丝满布的双眼,舒展双臂卧倒在同一张石凳上。

    “吏部尚书之事,我忙了三天三夜,辛辛苦苦呕心沥血,一宿没敢合眼。”

    “——我恨不得掏颗心送到他面前。”可他总以为我觊觎他屁股底下没捂热的龙椅。

    “可你道他回了我什么,御书房为背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啊。”早知该携笔带墨画下来,日后万一沦落街头,也可卖两张糊口。

    “啧,亏大了。”

    ……

    相伴如斯,已十年之久。

    鸦栖守在昏暗的寝殿中,影子拉长,距卧榻还有一丈之遥。他鬼使神差地缩短这一丈距离,越过既定的界线,站在他所守护的人卧着的榻边。

    ……也独有入梦,方不嬉皮笑脸。

    他不明白是什么念头、什么动机促使他做了后来的多余事,也许本无刻意的目的或理由,只是一时念起,随而身至那般自然。

    他把手伸入衣襟温了温,待手掌由冰冷转温凉,原欲覆上燕梓桓的眉心,终在上方一厘处堪堪收住。

    长大了,照样不让人省心。

    叁、夜会

    ——虽犹记当时,月升日暮,数年已倥偬过。

    今朝,海禁已解,商路大兴,沿海口的城郡一扫战乱荒败残像,如枯木逢春,迅速抽芽。巷道之中的行者多平和貌,两侧俱为店肆,往来商贾着绫罗,朱楼高阁中妙曲不歇,一派繁盛安然。

    他正身处桅杆下独酌,忽闻吆喝,原是商舟扬帆,绳索牵引着布帆渐渐撑开,隔得老远,还能嗅到那上面残留的异国海风的咸味。昔日蛮族距晏都千万丈,与前者相较,这千万丈算得了什么。

    那船起航了,风赞其势,不久桅杆逐渐淡去,不过也可能是他微醺之故,万物如蒙水雾。

    于是这山川安稳的闹市里,这烟火缭绕的土地上,这诸种叫人心生向往与眷恋的治世盛况下。

    他看见的,不是怀着远大宏图气势赫赫的行舟,只是一艘沉舟破釜驶向虚无的孤舟。一艘饶是不能幸免于惊涛骇浪,饶是海怪恶鱼将船只咬得只剩骨架,饶是不能为世人所容注定为来人唾骂仍决然无悔的——孤舟。

    孤舟无定,我自随之。

    此喻用在那狐狸身上,也是相称。

    ——

    而盛世再好,街坊再闹,于眼下二人,咸无干系。

    一声轻微的噼啪响,是灯花爆开,旧俗以为喜兆。鸦栖截下小段烛芯,回头,另一个轻点信笺的人不知得了何种乐趣,捂头闷笑,蘸墨在宣纸上涂画,好纸好字俱销,成乌黑一团。

    燕三打了个呵欠,倦倦就着供小憩的罗汉床半卧,骨头都软没了。这懒狐狸半眯着,很不正经地搭着腿,一晃晃地问:“吾记得你自言是彭城人,随流民南下。”

    鸦栖不解:“是如此不错。”

    燕梓桓:“听人说,那座城,每亩地上的麦穗都是金子砌的,运河边鳞次栉比的铺子,多得像是天撒下来的云彩。异国船只运来的种种奇珍不胜枚举,不论胡琴琵琶,只说小儿玩物,亦闻所未闻,引人心向往之。”

    “殿下所言的,俱看不见了。”鸦栖道,“那只是一座砖头垒的城而已。”

    前代君王执政,值海寇猖獗,因牵涉甚广,未能清剿殆尽。后行海禁,可供与外族通商的香市日益减缩,地方赋税劳役日益加重,唯沿岸码头停泊的远航商船桅杆不增不损。上有不足,下一应而起,官官相护官官互利,小小一环悄无声息膨胀,已成龙身之上的脊骨。

    “有人想要浑水摸鱼,一摸还正巧摸到吾的肋骨。”想解海禁?想跃龙门?实乃怀大志向者,倒可将权柄拱手相让,能把北地有虎狼之师的万俟一族打回草原那头就成。不提早慧聪颖至今神龙不见的万俟御,北地大将万俟远就是赤手空拳上沙场,晏国也没有能抵他麾下铁骑的长枪。

    燕三不顾他心有感怀,盯紧他,似戏语一般:“小乌鸦,你说该如何做?”

    鸦栖眼皮猛地一跳,兴许眼睛那块和五脏六腑牵连得紧密,全身的脉络紧跟着狠狠一缩。

    “不说?吾以为你胆子大得很。”

    榻上的人斜卧着,似乎只要顺着他的毛轻轻一捋,就会乖巧地任人摆布。

    而他眼神锐比霜刃,胜腊月潭水之凉,浮动着雾霭般的晦暗。

    “卑职不敢。”夜风愈疾,鸦栖执起烛台往背风处一搁。“卑职听人说,跻身七雄的赵国,在赵武灵王之前常受他国欺辱,自身若不可保全,得不到他人尊重,通商一事,大概也是如此。然而蝼蚁虽小,只要够多,也可将巨象变作骸骨,置身蚁穴者要求生路,唯有火攻。”

    烧成灰烬的,是那些嗜血贪婪的蝼蚁,或是一寸一尺的国土,犹未可知。要除去庞大到无力撼动的藏匿于郡县与庙堂的蚁巢,捣毁根基是必然之果,也可以独善其身个几年,看根部烂毁,枯木倒塌。

    燕三头一沉,忙抬手扶住。

    “不想了,头疼。”

    他的话一素辨不清真假,疲倦欲死的也似装模作样,鸦栖却从来不敢不当回事,当即熄了烛火。

    满室骤然一暗。

    却也不是很暗。

    这夜的月很圆,些微的星芒与月光纠缠不清地从窗扉漏入,无间隙地贴合着罗汉床与三足案的轮廓,那分明清晰的棱角与线条,全部都陷进了一种难言的安然。

    还有榻上人转过来的脸庞,像早春琼雪融化后的一线碧翠,润在潋滟水波中的一片荷叶,玄青文衣皱褶恰如绿水细纹,人较之日前又清减了,否则这青衣不致松垮得束不住中衣的月牙白。

    这人似透了点落寞,转瞬又挂上笑。

    “快元夕了,到时候陪我出宫逛逛,民间的花灯做得挺雅致的,小王做的也不差,送你一个玩玩?”

    “……”

    送他花灯?!!!

    燕三佯作苦恼状:“哎,还未送一盏给准太子妃,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来年再予你一盏如何?”

    准太子妃乃兵部尚书女虞氏,慧敏淑雅,兰心蕙质,具国母之仪。

    鸦栖忙低下头。

    “卑职不敢。”

    始作俑者还嫌他太镇静,不怕死地微微笑,浑不觉碧青衣襟半敞,露了一截修美颈项:“我说送,就一定送,又不会赖账,急什么。”

    鸦栖心头无名火起,抬手对空一劈,直接拍开窗跃出去。

    赏月吹风,静心养性最好。

    再留半刻,他指不定要被这天不怕地不怕得了闲就闹人笑话的太子气得吐血三斗,英年早逝。

    所幸未气得理智全失,好歹记得合窗。

    燕三净手后拖着步子回到寝居,仰面朝天躺倒,双肩耸动,笑得岔气。

    改日得令人修修这窗,便是铁檀做的窗棂,这般用力,不坏才怪。

    养个侍卫,当真败家。

    ——

    转转眼珠儿的光景,又是一岁元夕。

    鸦栖打铁器铺出来还有几缕天光,他往南边一处小宅办完差事,赶到约定之处。街上已见喧闹,城内危楼隐在灯烛人声中愈发遥不可及。举手一遮高顶,轮廓从指缝透入,新升的星子却还在楼影之外,更容不了日月乾坤,如这国,破损的九鼎已难盛国祚。

    可大晏毕竟是百足之虫,他苦中强乐地想,也许稍加修葺补缀,这九鼎仍能撑它个十来年。

    府邸在塔楼脚下,曲桥水榭、幽篁怪石皆俱,大处不彰宏丽,细处无不雅致,东厢那处庭院,月牙门里影影绰绰。

    门里酒香四散,其中一人回头,青衣玉带,风姿秀雅,正是燕三。

    “你倒是让人好等。”

    燕三背倚山石箕踞而坐,好不纵意。与他对饮的人更甚,双腿交叠枕卧山石,散发覆面,全不遵礼教。他胡乱披着黑色蔽衣,一臂袒露,空的那只衣袖绕着另边的肩窝打了个结,只一足着木屐,怪状如斯,岂止是不修边幅可以形容。见有来客,那人稍一抬手里一柄形似竹笛的古怪玩意,徐徐掀开一边眼皮,连另半边乱蓬蓬的头发都懒于拨弄。

    庭中石桌边端坐一大一小,端视石桌上刻的棋盘,较劲似的不肯开口。小的穿白衣的那个约莫一十四,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死气,身骨瘦小,俨然深山老林的灰麻雀。那少年心有所觉,极快地朝他一瞥,又怕生似的低下了头颅,但他倒觉得那并不意味羞怯。

    大的看似正常,怪就怪在怀里还兜了个朱红锦缎襁褓,里头的小娃就一丁点大,含指头瞌睡。

    青红黑白,还差黄色,要不是鸦栖素衣墨黑直裾,五德之色讲不定刚好凑齐。

    要他来这做什么?

    鸦栖不清楚这是什么名堂,自然上前赔罪为先:“是我的错。”

    约法三章,出门在外,一律不得以属下卑职自称,当年一时失口,罚扫十日的梧桐叶,美其名曰修身养性长长记性。倒非是嫌枯燥疲累,只是头上尚须再顶碗水,加之来往宫人频频投来的同情目光,简言之,不堪回首。

    “自罚半坛?”

    “是。”鸦栖不示弱地接下飞来的酒坛,大大方方豪饮一口,挽袖一抹。

    燕三并未启齿,如出一辙的嗓音是从那状似疯癫的男子口中发出,漫不经心的况味也仿得入木三分。男子恰时斜支起头,黑发垂荡,面孔棱角分明,消瘦得近乎病态,浓眉高颧,又磨出了些迫人的锐利。

    男人的眼睛让鸦栖记起一些旧事。

    他幼年曾夜宿荒林,中夜时篝火早被寒风吹熄,他缩成一团不敢休憩,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虎视眈眈。多半是野狼,或者是更引人战栗的野兽猛禽。

    这是一双属于荒漠之狼的眼睛,蒙着一层烟白的、大漠孤烟般的翳——竟是个瞎子!

    那独饮男人如同能视物一般,摇摇酒坛,喉头挤出一声沙哑的嗤笑。“看什么看,喝酒。”

    燕三并无解释的意图,若有所思地抹着坛口,约莫有了醉意,张口又是一句不正经的感叹:“今朝有酒今朝醉,何苦瞻前顾后心烦太多……再过几年也得把头发愁白了,届时我认不出你怎么办?”

    前言不搭后语,乱七八糟,和半醉酒鬼谈心,无异对牛弹琴。

    现在轮到鸦栖感叹了:“行行行。若真不幸言中,我认得你便是。”

    燕三静静发了会愣,醉酒以后反而挺安顺。彼时明月升空,外头街坊混杂着欢笑与不成套的小曲,千只百只花灯齐点,天空红了好大半,他的双瞳仍是冷清清的深黑,好像什么光也入不得眼。

    “你要操心的不也不少?”那男子忽插口道,“万俟御十年前失踪,上天断事毕竟公允,有你这祸害在,免不得找人调和,他会死得那么轻易?”这嗓音像被刀子磨过,嘶哑难听,煞风景得很,连那暮气沉沉的少年都忍不住偏头。

    “得,幼有惊天下之言,少可使四石之弓,我在那年纪没去逛秦楼楚馆就不错了。”八成还只晓得与酸腐书生同处,以作锦绣文章为傲,待装病溜到外头方才知道疆土被蛀得千疮百孔。他自认相当委屈:“山人就一绣花枕头,与他相提并论……啧,折寿哟。”口吻上是把人嫌弃个遍了。

    不过……秦楼楚馆?

    鸦栖黑着脸,偷偷摸摸顺走了燕三藏在石头洞里的花雕,视线却未曾从那男子身上偏移一厘。

    “城东的豆沙包子吃没吃过?”

    “怎么?”燕三哼哼。

    “皮是白的厚的,馅是黑的腻的,滋味寡淡,偏偏人人当宝。凶雁要啄人眼,势必不死不休,既非良善之辈,就莫太抬举自己,否则,要真折寿,休怪我没说过。”

    “不客气,你桑老鬼骨子都黑烂了。”燕三头枕双臂望着天上的月亮,回顾以往零散的一堆破事又觉好笑了:“这世道从不是好人的世道,在下,顶多是恶人中的好人。”

    他边说又边灌了一大口,鸦栖看不过去,索性逾矩到底把酒坛抢了,燕三气极,哑口无言。鸦栖借着还空坛的机会塞给他一张纸,燕三扫了扫当即收入袖笼:“别当我没看到你偷拿了一坛。”

    鸦栖无奈:“我再打些酒,还是花雕?”

    “要陈的,少些无妨。最好——再买盏灯来。”太子又加了句,“给你那盏灯我挂在老地方了。”

    鸦栖装作没听到后半句话,应诺作别,快步离开。

    ……

    “有这样的主子,难为他了。”

    “有这样的侍卫,我也难为。”青碧宽袖下,燕三慢慢舒口气,不欲细究自己瞎惆怅个啥劲。“桑教主是把隐门折腾惨了,不然怎会找我喝酒?”

    “就凭你要我请你这碗酒。”桑老鬼嗓音又变,尖利阴森,似夜枭怪叫,“又见隐门故友,万俟御尚在人世,喜事不少,且找个谈得来的高兴高兴。”

    “如何说?”

    “老瞎子没法看脸。”桑老鬼指指耳朵,“可老瞎子记得声音……当年北蛮大帐中万俟远的声音,一只狡诈的狼崽,总晓得怎么把握时机。”

    燕梓桓放下掩面的青袖。

    那青袖在骤起夜风中轻轻鼓动,与丛丛竹叶交融合一,他从容立起,宛若一只临石梳羽的鹤,侧影却似一块尖角凸出的怪石,凌厉、咄咄逼人。

    “我等这日已有许久,绝不容差错。”

    桑老鬼道:“我桑翟瞎了足足一十五年,错认一人,便是赔命,何必拿命来愚弄你。”他挥了挥手,桌边青年当即把那小儿搁在石桌上,收好他手中的那柄骨笛。

    娃娃惊醒,哇哇大哭。

    年已十五的宋澄当机立断掏出一柄仿制小刀,娃娃抽抽气,顾不上哭,胖手直接去抓那额头上晃来晃去的东西。

    “有舍有得,不赌一把,此生无趣。”燕梓桓赞许地按按宋澄的发心,“再过段时日,他们就看不得我尸位素餐了。”先是从他身边人下手,再是奏些鸡毛小事,接着言官进谏,直言太子行为不端,他的好父皇则会顺水推舟,乐而从之。

    他还未好好会会这隐门出身的前帝师,不知一副仙风道骨下,是一颗赤胆忠心,还是一堆腐肉烂骨?江湖朝廷,分庭抗礼,本是流弊,竟作此妄想,隐门不除,祸患百代。

    “一群道貌岸然的蠢东西。”桑老鬼冷笑,“晏大太子又打算让我摩罗留多久?”

    “总会比我活得长些。”他逗逗宋澄再逗逗那小娃娃,瞧着像逗鸟,“安分守己者长命百岁,不安于室者自寻死路,可不是么?”

    燕三看了看天,一片云把月遮了一半,周遭登时陷入昏暗,仿佛上苍也因他的肆意妄为而震怒。他迎着冷风放声长笑。

    “……催蝎虺化白骨,诱贪狼化狻猊,也是其乐无穷啊。”

    ——

    鸦栖打完酒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

    隔着一堵半灰不白的砖墙,夜里出来活动的畜生四处翻找,悉悉萃萃,很恼人。

    他不疾不徐地行走着,地上的影子由孤零零一个增至十数道。

    先前喝了点酒,那股酒意流窜在血液里,从温热至滚烫,燃得他有些烦躁。

    这是看他提酒辛苦,打算半途襄助?

    这晚,看来没法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