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人驾到 第173节
光线重新稳定下来,外面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动作微顿,随即又从容放上灯罩。 咣当一声,书房门被撞开。 周云飞抬头,看见数名刀兵开路,随后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他笑了一下,“魏大人,又见面了。” 说罢目光落在崔凝身上,“想必这位就是监察司崔大人吧。” 此刻显然不是个寒暄的好时候,崔凝未语,只微微颔首,权做见礼。 魏潜看着周云飞,眉头紧锁,并没有因为抓到凶手而有丝毫放松和开心。 周云飞不断被贬,很难想象,他其实是个廉政爱民的好官。身处江南富庶之地,财帛动人,有多少人能丝毫不沾? 周云飞可以。非但如此,他每到一处,做的都是利民好事。其实若非他政绩傲人,早就因为多年前那场水灾被贬到尘泥里去了,哪儿还有机会在这等好地方做县令? 魏潜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才轻松不起来。 程玉京多年耽于玩乐,所谓上进,就是一心只放在与同僚斗争上,背地里也不知耍过多少肮脏手段,身上又不知背过几条人命,如今却还好端端的坐在刺史之位上,而他今日,却要来抓一个真心为民的县令。 这世道,人命贵贱如此分明。 魏潜心中复杂,面上却未容情,“周大人是想替自己分辨喊冤,还是这就随魏某走?” “再坐一会吧。”周云飞握着扶手缓缓坐下,“让我把这些公文整理好。” 魏潜未语,转身走到门外廊下。 崔凝直觉一直很准,她见周云飞,便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奸邪之人。她很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人,会铤而走险。 周云飞并非找借口拖延时间,而是真的在整理公文。他飞快将桌案上杂乱的公文一一分类放好,而后似是留恋又似是解脱的看了一眼,起身欲走出书房。 魏潜进门,“罢了,就在这里说吧。” 算是给他最后一点体面。 周云飞顿了一下,旋即道,“也好。” 魏潜随便寻了位置坐下,“您也坐吧。” “家里人都被我打发了,只剩个不懂事的小子,眼下恐怕也不能招待诸位了。”周云飞坐下,听着外面那中箭少年低低呜咽声,忍不住攥紧了手,“他什么都不知道,魏大人让人给他包扎一下吧。” 他没有出去,但是闻到了血腥味。 崔凝道,“放心吧,已经去请医者了。” 紧接着,屋内一片沉默。 崔凝见魏潜没有要问的意思,周云飞也没打算主动交代,便只好开口打破僵局,“想必大人心里也清楚,我们若无凭无据,绝不会这样深夜闯进来拿人。我看大人将家眷早早送走,向来也是早有准备,咱们就不兜圈子了吧。” 崔凝停了停,继续问道,“周大人为何杀杨檩?” 周云飞早处理好一切,心里自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挣扎与不挣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他还是开不了口。 他还是贪生,可是,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些不能不做的事情。 魏潜袖中取出一封信函,“七年前,程玉京在润州任长史,冬至时与几位友人相约去郊外山庄赏梅,巧遇一名赤足踏雪的小郎君,其中有一人画下了当时情景。” 他边说,修长的手指边摩挲着信封边缘,并不急于打开。 崔凝坐在一侧,能看见信封上并没有字,只绘了一支梅花。 “那个人叫梅君尧。”魏潜手指顿住,看向周云飞,“周大人可识得此人?” 周云飞闭上眼睛,害怕泄露内心过于真实的情绪。 梅君尧此人,生性放/荡散漫,恣意纵情,因着性格的原因,他的画以其自由、鲜活、多变的风格,在江南道乃至整个大唐都极负盛名。只不过他常出令人惊艳不已的佳作,却也因常常画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东西,而被许多人认为轻浮、上不得台面。 不管世人如何评价,都不可不否认,梅君尧是个才华横溢之人,只可惜才子命薄,英年早逝。 “四年前,梅君尧病逝,从他家中流出一副‘玉山雪中行’,被称作梅君尧巅峰之作。这幅画被人用五千金买走。”魏潜扬了扬手里的信,“周大人,这笔买卖就是你牵的线,对吧?” 周云飞缓缓呼出一口气,哑声道,“不错。” 二人的关系一直都很低调,外界知道的人并不多。周云飞克己复礼,梅君尧放浪形骸,两个人的性子南辕北辙,若说两人是至交好友,怕是没几个人会信。然而,现实往往都是最不合常理的那一个。 梅君尧早被逐出家族,他突然病逝,家中只剩下一屋子莺莺燕燕,并一个十来岁的儿子。梅君尧花钱向来不节制,家中除了一些平日添的贵重物件之外,也就余些画值钱,翻了箱底,全家上下加起来,居然连两百贯现银都没有,而他那儿子因着娘胎里带出的病,又只能娇贵养着,若不想法子,恐连三五个月都过不了。 那孩子托人求上周云飞,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当时拣选遗作时,那幅“玉山雪中行”一展开便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叹不已,画中之人的面容,亦深深印在周云飞的脑海里。 第290章 梅间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虽然周云飞并不惊讶魏潜能够查到他身上,但能够深入到这个地步,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玉山雪中行》虽然令人惊艳,但在梅君尧的画作之中并不出名。因为画上是一名浑身带“欲”的男子,那种至纯至欲的感觉像是要溢出画,除了有特殊癖好的男人和大胆奔放的女子之外,很少会有人花重金买这样一幅画。 且当初梅君尧遇见卫冷,完全是偶然,根本没有人知道画上之人的身份。更何况,彭二和卫冷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性格,画上的卫冷又是少年时候,二者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别说现在去查证了,就算周云飞早就知道真相,在见到彭二的时候都曾对这件事情产生过质疑。 魏潜又是如何查到这些细节呢? “因为梅君尧。”魏潜道。 周云飞能一出仕就得到重用,显然不是个蠢人,魏潜略一提醒,他便明白了。 梅君尧太出名了,他性子喜好,一举一动,都不是什么秘密。梅君尧出了名的爱画美人,曾经因为尾随一名美貌女子,想要为其画像,而遭到十几个家丁围殴,险些被活活打死,躺了近一个月才勉强能下床走动,可等到痊愈之后,故态复萌,又跑上门求画。这时女子家人已得知梅君尧的身份,因顾忌梅家,不好直接拳脚相向,每每委婉拒绝,不料他分外执着,令人烦不胜烦,女子的父亲只好亲自上门去求梅家。 梅君尧是嫡长子,自小聪敏过人,梅氏上下对抱着很大的期待,可惜长大之后虽然才气仍在,行事却分外放纵。他死皮赖脸要画旁人家的小娘子,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又一次被人寻上门,梅父失望透顶,直接打了他一顿,逐出梅家。 梅父此举不过是想磨一磨梅君尧的性子,谁知道,这一出梅家,他便犹如野马脱了缰,整日泡在胭脂堆里,一去不复还了。 以梅君尧的性子,在遇见卫冷之后会不会去寻,根本不用猜想,因为所有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这是梅君尧的亲笔。”魏潜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纸,“上面是一篇文章,名叫《与雁南书》。” 周云飞脸色异样。雁南,是他原本的字。后来他诸事不顺,周母着急的很,便亲自去寻高人卜算,那高人道雁南飞正是秋风萧瑟之时,寓意不好,这才改为“破云”。《与雁南书》并不是真正写给他的书信,而是《梅间集》里面一篇记录与他之间某些趣事的文章,因为他们分隔两地,一直书信来往,才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梅君尧有一手好画,却做着文豪梦。他写过很多文章,曾汇总成集在书舍售卖,名字叫《梅间集》,当时还被群嘲了好一阵子。他的文章几乎都是很记实的生活琐事,既没有华丽辞藻,也不平实动人,更没有独到见解。不仅如此,《梅间集》里面有许多文章更是写记录了他某些得意画作的创作过程,而他的死皮赖脸一向为人诟病。因此这本《梅间集》一出,便被众多文人痛批。 尽管周云飞与梅君尧关系不错,可对他那点事也十分看不上眼,品行有瑕也就算了,竟然还得意洋洋的写给天下人看? 周云飞怎么都没有想到,素来刚直清正的魏长渊竟然还看种书! 崔凝见周云飞神情怪异,心生疑惑。 《梅间集》怎么究竟值不值得看先暂且不表,《与雁南书》中却一字一句的记载着《玉山雪中行》的事,包括后来周云飞寻到卫冷,并与之相交甚密的事情亦有提及,抵赖不得。 周云飞通过梅君尧,早已知晓卫冷的很多事情,极有可能包括其真实身份。 “魏大人果如传言一般博闻强记,连《梅间集》里这么一篇不起眼的文章都还记得。”周云飞叹了口气,方才尚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现在才知道,当真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梅间集》是五年多以前成集,一共才只刻印了一千本,甚至都没有在都城书舍售卖过,魏潜却机缘巧合看过这本书,只能叹一声时也命也。 崔凝暗暗记住《梅间集》,决定回头寻来看看。 魏潜似乎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侧头看了她一眼,便又继续道,“因为梅君尧过世后,你把梅家迁至吴县,所以我才能拿到这纸证据。梅郎君手里还有许多书信,想必能够证实文章中所言并非虚构。” “可是,周大人为什么要杀杨别驾?”崔凝听程玉京讲过和一群友人偶遇卫冷的事,所以,说周云飞与其中一人相识,从而查到卫冷就是彭佑,并不难理解,但他为什么要杀杨檩呢? “我认罪。”周云飞忽然道。 崔凝懵了一下,一脸疑问。 魏潜目光沉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杀杨檩,陷害彭佑,是因为杨檩害死了孙氏。我可以不继续深究,但我想知道,让你杀杨檩的人是不是你的主子?” 周云飞瞳孔猛然一缩,半晌没能言语。 魏潜极有耐心的等着,仿佛笃定他会说一般。 “你这是在威胁我?”周云飞喉咙干哑。 魏潜道,“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长江前浪推后浪,周某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一点都不冤呐!”周云飞叹罢,才答道,“你会这么问,其实心里早就确定那人并非我的主子。不过,你也不要问我是谁,因为我也不知道。” 魏潜点头,起身径自走到书案旁,提笔写下供词,交给周云飞画押。 崔凝虽然满心疑惑,但明智的选择闭嘴。 她看着周云飞顺从的画押,之后被押走,如做梦一般没有真实感,“案子……就这么结束了?” 魏潜知晓她有许多疑惑,便主动道,“他是太子的人。” 崔凝瞬间想通很多事情。当年水灾事故,多大一个把柄啊,就算周云飞政绩出挑又如何,下面多少人等着占他的位置呢,有了这么好的机会,还不齐心协力把他弄掉?彭二说是有人帮他从中斡旋,崔凝一开始还以为是陈将军,但其实,那位陈将军一不是周云飞的至亲,二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未必能够保下他。然而迄今为止,朝中还有很多人暗地里支持太子,想保下一个周云飞不难。 “可他说背后指使之人不是太子,那又会是谁?”崔凝问。 第291章 堂审(1) 魏潜未语。 崔凝想了想,又道,“他会不是在说谎?” 魏潜道,“如果真是太子指使,他不会传信求救。” 假如周云飞此番确是为太子办事,凭着多年忠心耿耿,说不定太子还能捞他一把,相反,把太子拖下水,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况且,信函上写着“事已败露,速救”,也完全不像是对太子的语气。 “他会如此轻易认罪,不过是怕我深查,扯出太子罢了。”魏潜心里清楚,这世上并不是什么蛛丝马迹都能随便触碰。 政权更迭之中掺杂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盘根错节,没有足够多的筹码便冒然去扯开,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把自己搭进去,所以他并不打算在此时深究这些。 “那他……”崔凝一时转不过弯来,“难道是故意的?” “是,但我不能确定他为什么这样做。”魏潜蹙眉,脑海中飞快梳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有很多违和感,但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切还是等堂审之后再说吧。” 崔凝点头,按下心中好奇。 周云飞连同在吴县的人证物证都被连夜押送苏州,抵达之时,城门刚开。 清晨。 程府花园,塘边薄雾如纱,垂柳黄叶被晨风卷落,下人们乘船在半枯的荷塘里轻手轻脚的打捞昨夜残灯。河畔曲径上一名着绿色官服之人脚步匆匆,冲乱一片宁静。 “大人在里面?”于参事跑到橘香散门口,气喘吁吁的问守门婢女。 婢女点头,“大人尚未起身,于大人不如先去偏厅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