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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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过于直白,不留任何余地。 蔡欢盯着他,脸色变了数变。一番挣扎之后,终究松开覆在腰间的手,解开斗篷的系绳,任由斗篷落地。轻移莲步行至案前,在林珩对面落座。 “公子雄才伟略,令人叹服。” “夫人过誉。” 林珩拍了拍手,帐帘再次掀起,侍人鱼贯走入,送上茶汤和糕点,收起落在地上的斗篷,无声退出帐外。 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人发出声响,连脚步声都轻不可闻。 茶汤冒着热气,糕点中加入蜂蜜,比起晋人的口味,更贴近越人的嗜好。 “夫人请用。”林珩揽袖相请,并不着急切入正题。 蔡欢没有拒绝,端起杯盏饮下两口,独自一人吃下半盘糕点。 自逃出城池躲入林中,婢仆不敢生火,餐餐皆是冷食。困乏、饥馁,终日提心吊胆,蔡欢备受折磨。 自出生以来,她首次这般狼狈。 数日来,这是第一顿热食。 蔡欢没有半分客气,动作维持优雅,餐盘清空的速度丝毫不慢。 待她放下银筷,端起茶汤润口,林珩好奇问道:“夫人不恨我?” “不恨。”蔡欢手捧杯盏,平静道,“成王败寇,且晋军师出有名,一切怪不到公子身上。” 舍弃郑侯出城,蔡欢已经摆明立场。她自知伪装早就揭穿,若此时大义凛然,对公子珩横加指责,反而显得虚伪。 “我弃城出逃,能避开晋军是本事,逃不掉是能力不济,何必怨天尤人。” 这番话在情理之中,却少有人能如此理智。 “夫人可曾想过,蔡侯出兵相助,岭州城能多支撑一些时日。”林珩推开杯盏,手指划过桌边,笑着说道。 蔡欢点点头,不否认这个可能。 “蔡、郑确有盟约。郑人拼死守城,蔡派兵驰援,或能拖延时日,但终无法扭转战局。” “夫人认定郑会败?”林珩继续问道。 “郑人胆气已丧,如何取胜?”蔡欢手指灯盘,瞳孔中映出跳跃的灯芯,“公子麾下如火,郑、蔡不过柴薪。火燃起,添柴只能加助火势,无法灭火。” 见到林珩之前,蔡欢曾有多种设想,但在此时此刻,近距离同他对话,她不敢怀抱侥幸,唯有坦诚实言。 “公子,郑侯已死,两国盟约即废。如放欢归国,欢必劝服兄长向晋入贡,唯晋马首是瞻。” 蔡欢正身而坐,双手交叠在额前,神情肃然。 她此举既为自救也为救蔡。 年少在蔡国,长成嫁入郑,亲历两国宫廷的波诡云谲,饱尝丧子之痛,恨意锥心刺骨。 她褪去一身天真,用敏锐和冰冷包裹自己,政治眼光愈发敏锐。 她看不透林珩,却能感受到他的野心。 晋军不会止于郑,战火迟早会燃烧到蔡。她只希望那一天晚些到来,越晚越好。 凝视低下头的蔡欢,林珩收拢五指,指腹擦过关节,短暂陷入沉思。 良久之后,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夫人心智卓绝,智慧过人,未曾想过劝说郑君?” 蔡欢怔忪片刻,抬头对上林珩的目光,心头一动,当即直言不讳:“郑侯刚愎自用,且对我有所防备,我何必自讨无趣。今死,我得自由。” “夫人为联姻所困,不喜郑君,却不恶蔡君?”林珩言辞犀利,脸上仍带着笑容,令人脊背发寒。 “天下诸侯百千,尽可夫也。夏姬六嫁,欢有何不可。”蔡欢掩口轻笑,眼波流转,上挑的眼尾极尽惑人,丰腴的身段也是千里挑一,“然兄唯一,兄在,蔡国在,欢方能安稳。” 说到这里,蔡欢倾身靠近,笑得眉眼弯弯。 “公子太过年少,欢甚遗憾。欢有两妹,青春貌美,擅长歌舞,如公子不弃,可纳入宫苑为晋宫生色。” 林珩挑了下眉,对蔡欢所言并无兴趣。 “夫人美意,珩心领。” 经过一番试探,他摸清蔡欢性情,知晓她有所求,终于话归正题:“我会派人护送夫人归国,劳烦夫人转告蔡君,明岁夏,邀蔡君赴丰城,与晋盟。” “公子放心,欢定告知兄长。” 蔡欢放下悬着的心,刚要松口气,不想林珩又道出一番话,令她手脚冰凉,脊背生寒。 “当今世上背盟者众,朝令夕改殊为常见。然我不喜。” 林珩起身绕过桌案,手中提着一支笔,翻转笔身,以笔杆挑起蔡欢的下巴,漆黑的双眸蕴含深意,牢牢锁住她的目光。 “晋同郑比邻,距蔡亦不远。” 他声音轻缓,却似重锤砸在蔡欢颅顶。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蔡欢翕张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下巴一阵冰凉,仿佛抵近喉咙的不是笔杆,而是一把利刃。 “夫人切记转告蔡君。” 话音落地,林珩收回手。 蔡欢顾不得擦去冷汗,满怀惊惧地伏下身,颤抖着声音道:“伏惟领命。” 第六十七章 翌日,天光放亮,大雪初霁。 流云飞散,灰蒙蒙的天空重现蔚蓝。晨光洒向大地,为战后的岭州城覆上一片赤金。 营地中传出号角,玄鸟旗和图腾旗接连竖起。 大军整装待发,队列森严,戈矛如林。 和来时不同,队伍中多出上千辆大车。车身窄长,车轮上雕刻兽形图案,全出自郑国工匠的手艺。 在清点城民人数时,主簿分工合作,对国人、庶人和奴隶分类造册,并筛选不同职业,单是记录匠人的竹简就装满数辆大车。 逃出城的甲士也被造册,由吕氏和赖氏负责押送,先一步返回国内。甲士身份无法隐瞒,只需要查看他们的双手和肩膀就能区别开来。 郑侯和大部分氏族死在宫内,个别小氏族侥幸逃脱。他们主动找到登记的主簿,亮出能证明身份的饰品和武器,希望能与国人分开关押。 非是斤斤计较身份,而是他们心中忐忑,唯恐被国人殴死。 晋侯薨于郑是不争的事实。 林珩率军讨伐郑国师出有名,并非无义之战。 满朝氏族不能看透危机劝谏国君,粟名都劝不回郑侯,在城破当日忧病而死。 人祸如此骇人听闻。 国人知晓真相,如何会不怒。 “晋人来得太快,骑兵取代战车,还有攻城的利器,分明是早有准备。不过君上若无贪念,也不会大祸临头。” 淳于简懒洋洋地坐在囚车上,身上裹着一张厚实的兽皮。他面庞脏污,发髻松散,发冠早不知去向。抬眼扫过列队的禁军,不由得啧啧称赞:“公子珩野心昭然,想是有晋烈公之志。” 他对面坐在一名瘦弱的中年人,脸色苍白,双眼无神,不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随时将要断气。 “淳于简,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在咳嗽的间隙,向寻费力开口,不满地看向对面。他好不容易逃得性命,还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实在受不了对面呱噪,吵得他头疼。 “向寻,依你之见,投靠公子珩是否可行?”淳于简非但没有闭嘴,反而挪动几步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刺鼻的气味冲过来,向寻瞪他一眼,实在没力气推开,只能一边咳嗽一边尽力向后退,半晌才道:“我观公子珩是务实之人。” 向寻官职低微,在朝堂没有多大建树。极少有人知道他目光敏锐,颇富观人之能。 在他看看来,入公子珩之眼并不容易,想获得重用更是难上加难。 在务实之人面前,巧言令色无用,谄媚讨好更会招来厌恶。想摆脱囚徒身份,势必要拿出实际的好处。 “务实好啊。”淳于简眯起双眼,脸上残留烟熏的痕迹,样子颇为狼狈,精神头却是极佳,“楚灭少国,你我先祖逃入郑,家族处于末流,一直不被重用。如今晋国势强,且同楚不睦,密卷献给公子珩应是一条出路。” 向寻眉心紧拧,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肺咳出来。 “真要给晋国?” “不是晋国,是公子珩。” 淳于简凑得更近,借兽皮遮挡,将一枚丸药塞进向寻手里,脸上闪过肉疼,抿了抿嘴,干巴巴说道:“最后一颗,吃下去能救命。” 向寻没有推辞,捏起丸药送进嘴里。苦涩的味道迅速蔓延,连呼吸都带着苦味。他探出车栏抓了一把雪,一口接一口咬着,只为驱散嘴里的味道。 “保命的人情,记得还。”淳于简叮嘱道。 向寻斜他一眼,一言道破他的算计:“我死了,另一半密卷就没有了。你是救我?分明是救自己。” 被说中心事,淳于简也不恼,嘿嘿笑了两声,又提出献宝一事。 “当初楚国攻少,为的就是这份东西。你我隐藏无用,迟早带进坟墓,不如献给公子珩。” 向寻靠着车栏望向队首,捕捉到玄鸟旗下的身影,目光闪烁,许久才道:“此去晋国路程漫长,容我想一想。” 见他神情肃然,淳于简也不再多言,退回到原本的位置,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连忙裹紧兽皮避免受寒。 太阳越升越高,碧空万里,天朗气清。 号角声持续不断,苍凉雄浑的声音随风传出,席卷苍茫大地。 数万人的队伍排成长龙,骑兵在前,国人在中,其后是牛马牵引的大车。车旁跟随着奴隶,在雪地中艰难跋涉。 俘虏缀在队伍最后。 十多名小氏族坐在囚车里,部分城民骑着劣马,大多数人只能徒步。 队伍在荒原上前行,一路上马不停蹄,将焚毁的岭州城抛在身后。 城池西南方向,一座高高耸立的土丘前,蔡欢坐在车上,眺望远去的大军,目光紧随玄鸟旗。 直至再也望不见,她才遗憾地叹息一声。 “走吧。” 车门合拢,驾车的马奴挥动缰绳,护卫车辆的甲士甩出长鞭,队伍绕过土丘,同远去的大军背向而行。